夜风轻松地啪抖着帐篷,我想起苏小明的歌:“海浪你轻轻地摇……“我们的帐篷,和地上的草都随着草原上的一切在轻轻地摇,虫声和着风声,也在空气中传播摇荡。
篝火在未燃尽的柴禾里毕剥摇拽,忽明忽暗,偶尔发出一声很响的爆裂。狼在远方哭一样地嗥哮着,狼也跟着转场的牛羊群走,我们这里杀了羊,收拾的不干净,血腥味吸引了狼,这些讨厌的家伙叫了半夜,篝火完全熄灭了,外边不远处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估计是狼在火灭后前来搜寻吃的,黎明前呜呜地又安静了。张亮甜甜地说着梦话,王军发出打雷似的鼾声。风沙沙地从帐篷底部的缝隙挤进来,我紧紧地裹住了被子,睡着了……
此后几天,剩下的大半只羊,嚼不烂,咬不动,味道差,膻味重,可在野外食物匮乏,我们变着花样吃,烤羊肉串,洋葱炒羊肉,土豆熬羊肉,烩羊肉,都进了我们的肚子。
第二天,喝了马尿熬的酽茶,又出发了。
又连着跑了一个星期,都累坏了,扯开帐篷,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那是一种清晨草原特有的、难以形诸文字的负离子气味,合着花草的芬芳、浆果的酸甜、松脂的幽香和白桦树汁的酸涩,清新得令人陶醉。天气很好,露珠闪闪发亮。松鼠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溜来溜去。林子里松鼠很多,根据老白的观察,营地里至少有四只,是一家子。
十来天完成十几公里的测量,并对沿途进行了地质观察,绘好了地图。在一处草与沙滩的接攘处,长着一片沙葱和野葱,葱短小发红,水灵灵的,采了几大把。十几天没吃新鲜蔬菜了,嘴唇都开裂了,口腔长水痘。晚饭是葱花油泼面。大家吃得很开心。野外生活很单调,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成为逗乐子的由头。
隔了二天,张亮抖净了面粉袋子,断粮了。张亮好像想起了什么:“孙东,我们出来几天了?”
“我们出来已经半个月了。”接着他简单地回顾了一下这几天的行程,接着说:“明天就是九月一号了,估计明天中午我们就可以到队了。”
粮食不够了,做了一锅拌疙瘩汤,掺着土豆丁和沙葱。
应当承认,尽管出野外前做了很多准备,我们对野外的艰苦程度还是估计不足。一是没有带驱蚊药,唯一令人不快的是蚊子,几个人身上被咬得体无完肤。阴暗的草原、茂密的荒草和暖和的天气结合到一起,使河岸成了蚊子滋生的天堂。栖歇在草里的是黑脚蚊子,粗胳膊壮腿的,一拍一巴掌血。草地上则是蠓蚊,每天露珠烘干的时候,这些小吸血鬼就出动了,发疯似的在人身上乱叮。密密麻麻的,一巴掌能拍死几十个,一不小心就扑进了喉咙。耳朵、鼻子、脸颊……一切暴露的地方都被叮起了红疙瘩,面团似的肿了起来。袖口和裤腿扎了起来,脸像贝都因人用毛巾捂了起来,连画图都戴上了手套,边画边挥着松枝。马也懂事地聚到了火堆旁,啪啪地甩着尾巴……
二是食品单一,缺少蔬菜水果,整天馒头面条白米饭,嘴里生了口疮,吃饭老咬舌头,这不出来半个月,连粮也短了。
三是没有净水药品,喝着马尿黄汤似的沼泽水,泡子水,开始几天闹肚子,后来适应了,肚子里老是叽哩咕噜地叫,屁也多了起来。
四是安全防护措施不到位,如何应付沼泽、沙尘暴、还有后来的大风雪,不仅生活困难,还有生命危险。我们既缺乏安全知识,也缺少硬件设备,差点把孙东和张亮报销了。
我觉得一下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也是个问题。
王军决定由张亮开车回去,交付测量资料,拉些米面油等生活物资,再申请要些驱蚊药、净水药,把过冬好军大衣也提前拉回来。
张亮在茫茫大草原上驾车前行,路过一个孤零零的蒙古包,突然有个人猛地从房门里钻出来,穿兽皮背心,布绺绺裤子,长发蓬乱地遮住了前额,手里沾着血,向他的车猛扑过来,连喊带叫,挥舞着手,把张亮吓坏了,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遇到了野人或者杀人犯。那人不顾一切,不要命了扑向车,张亮紧急刹车,也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对方,那人嘴里乌里哇塞地叫着,可是他听不懂。正在诧异为难之际,蒙古包里又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近前一看,竞然是上次在沼泽里救他的阿茹娜,阿茹娜也认出了他,先是一楞,接着像遇到了救星似的,高兴地扑到他跟前说:“快!快!我姐难产大出血!有生命危险,快救救她。“张亮听了,二话不说,几人手忙脚乱地将孕妇抬上车。说来也巧,上次阿茹娜母女救了他俩,事后我们商量要感谢她们,可是她们留了姓名,没留地址,到那去找呀?只好写了封感谢信,让张亮带回队上,转交当地公社,信在张亮身上正捂得发热呢!说曹操,曹操就到,没想到在这里不期遇。那时的草原缺医少药,交通不便,遇上这种事,只有跳神驱邪,等着生或死。张亮加足马力,向公社卫生所急驶,嘎斯车仿佛就像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奔驰,马力十足,天色暗了,它的两个大灯就像两颗明光雪亮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在草原上扫来荡去。三十公里,五十公里,一个多小时后,将产妇送到了卫生所。过了一会,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啼,一个小男孩诞生了!阿茹娜建议给孩子取名团结,是啊!这是蒙汉团结之花,是民族交融之果。
野外工作是寂寞的,无聊的,我仰望着天上的云,突然飞来一个老鹰,呆呆的看了半个多小时。苍鹰飞高时犹如云朵中的一个黑子,在云中盘旋,那翅膀一动不动,在高空迎风盘桓着,一圈,二圈,圈子也一个比一个大,高处不胜寒,它渐渐地盘旋低了,已能隐约看清它那灰黑透亮的羽毛、刚劲勇猛的利爪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了……我蓦地跳起来,它受到惊吓,又搧动起有力的翅膀蹿向高空,嘶叫着朝远方飞去,消失在戈壁深处。
八月下旬至九月中旬,我像初生的牛犊,不怕苦,对什么都充满稀奇,每天披着朝霞出发,浴着暮色归来,走过草原,蹚过海子,爬过山坡,连每天往四五十里地,很负责地用脚板丈量着天涯地边。草原秀丽、旎旖,画一样的迷人,诗一样的清新,有着难以用文字表述的韵味。野草在石缝里抖瑟,小花在阴暗中摇曳,热风浪荡子似的吹着口哨,风滚草球蹦蹦跳跳地走在前边,人走它走,人停它停,我们走进了苍凉的岁月。三块石头架口锅,只可惜我不是游客,没有了那份猎奇。应当承认,1983年这个夏天我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像年轻人一样充满了激情、浪漫和冒险精神,艰苦中又透着浪漫。一个月下来,衣服脏成了五颜六色,头发糊成了毡片子,胡髭乱草般地蓬起。手也起茧了,脸吹皴了,耳朵往下掉皮,嘴唇布满了血丝丝,鼻尖像熟透了的草莓,紫红发黑。
在野外待久了,脑子生锈了,再待上俩月,跟游击队差不多了。一直到我们回到驻地,虽然中间洗了几次澡,换了几回衣服,身上还有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茫茫的草原、戈壁滩、沙漠呀!一群年轻人用生命耕耘着茫茫的荒原嗷!风沙吹落了他们的理想,炎然炙烤着他们的青春……
我结束了测量工的实习,回队转换工种,一见我回来,尕娃子立刻上前,好奇的对我说:“林干事,队上去年来了个女娃,这女的长的还真不错啊!好多人都追不上,大家在背后称她“冷美人。我看你条件好,非你莫属了。”说着诡秘的笑着,好像他就是个媒婆,或者是这女孩的亲属和保护人似的。
我到队部报到,到了门前,看一个女的站在帐篷前,仔细用水洗去一盆花叶片上的沙尘,阳光下,带着水珠的叶子闪闪发光,像翡翠那种艳俗的宝石,她欣赏着洗净的绿叶,狂风掠过空旷的草地,穿着长长的裙子被风吹出出裂帛似的嘭嘭声,衣袂飘飘,真丝短裙下小腿引人注目地裸露在外边。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
我进屋看没人,回过头来问她:“王指导员和樊队长不在,他们去哪儿了?“
她这才注意到我,头也不抬地问:“你是谁?找他们有事吗?“
“我是宣传科林……,到队上实习,我在测量班跑了一个月,才回来轮岗报到。“我自我介绍着说。
她突然客气起来,伸手与我握了手说:“早就听说你了,第一次见你。我叫刘娜,也是实习生,彼此彼此。“
我这才看清她瓜子脸,眼睛虽小却很有神,鼻子窄窄的一条直线扎着马尾巴,人显得很精神。感觉她挺热情的,不像尕娃子说的是个“冷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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