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之悲——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一种不能言说的忧伤与哀愁,更是一种不能遏止的悲愤与伤痛!
白石,你写扬州,全在你妙手的剪裁之工——当然,事实亦不允许你为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作违心的粉饰。所以,近千年时光,仍未能抚平我们心中的疼痛。
风光姝丽的扬州,风华绝代的扬州,早已写入你的记忆,早已有“扬一益二”之嘉谓美誉,在唐诗中达到了空前的鼎盛!
“春风荡城郭,满耳是笙歌。”这是姚合眼里的扬州。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望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是张祜眼里心里的扬州。
于是,有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可是眼前,一片荒芜,几乎废墟。即使是春风十里,也难见昔日的鲜花著锦,无限风雅。即使春风十里,到处也是野草蔓生,满目疮痍。那些废弃的池塘,潭水死寂,波澜不惊;满城的乔木,繁华谢尽,默然不语,那是对战争恶果的无言的控诉。夕阳西下,黄昏迫近,苍凉的暮色中传来阵阵清冷的号角,响彻了整座空城,劫后的扬州更加萧条而又凄清,让人心悸,让人窒息!
杜郎才俊,如果他重游扬州的话,他也一定会惊讶战争的残酷,也一定会惊讶今日扬州的面目全非,也一定会哑然失语,再也吟不出豆蔻年华、青楼梦好这样的丽语妙词——昔日的绮丽风月,今天已经烟消云散。唐人诗中反复吟咏的“二十四桥”依然还在,可是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风采。江中波光荡漾,月光清冷,只有那映在水中的参差倒影,在不停地晃动,仿佛在无言地述说着这座城市的沧桑。
想那桥边的红药,年年为谁生?为谁而茂?为谁而艳呢?一声哀叹,是你送给这座城市的见面礼,令今天的我们亦要为那寂寞而开又寂寞而谢的红芍药顿生怜意——年年惨红年年败,年年无人赏!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凄艳冷绝成千年不凋的风景,深深地楔入我们对南宋劫后余生的扬州的记忆,也成了那座城市无法抹去的悲歌与无法更改的历史。
姜白石,你的这章自度曲《扬州慢》是那一段历史的另一种表达,是你初出词坛时唱给那个时代的肺腑之臆,初凤之声。
你作为一个久沉贫民、潦倒终身的民间歌手,在南宋末年的词坛大比拼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以你为领袖,形成了一支人数煌煌、作品熠熠的姜派对伍!八百多年后的现代粉丝余光中倾心等待的那人,就希望她踏着婉约的节拍,“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走来,在雨在中。
《宋朝文人们的大忧小乐》系本人继以李白诗歌为创作主体的专著《李诗猜读》(作家出版社)后的又一倾情之作。它以宋朝著名文人的著名诗词为创作蓝本,通过对他们的经典诗词的深入解读,探寻他们在两宋背景下坎坷多舛的命运及各自不同的内心世界,引领人们共同领略他们风华绝代的文采,多彩的情怀和强烈的使命感!
姜夔忘却生存之忧的怀古词——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精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姜白石,你一生未仕,终身漫游,是个真正的江湖文人。因而,你在得山水之乐时,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个风雅文人,把诗词、音乐、书法都经营得异常卓越,以至于连同时代的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等文学大腕都称赏不已。
仅管在你之前,亦有人自度曲以赋新词,但都不及白石你的造诣之卓然特立,影响之绵远流长。今存自度曲词仅十七首,数目虽然有点可怜,但已足矣——据说,今天已成了国际音乐界解读的热点。
一个终身生活在战火纷飞年代、终身四海为家的“流行歌手”——写诗填词——能达到如此成就,着实不易!
白石,你虽纵横江湖,放情山水,但因你生活的时代、时势所至,使你这个有着正义感的文人不得不将自己亲眼目睹的苍凉衰败之景写入自己的清虚空渺之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猜读、玩味的空间。
这章《点绛唇》即是如此,姜词人,你在吟咏山川之眼前景时,就非常及时、恰到好处地融入了你的吊古伤今之感!
燕地的征雁又从你的头顶飞过,虽然不停地变换着阵式,但你仍坚定地相信,它们是无忧无虑的。它们掠过太湖的西畔,它们穿过零乱的阴云,它们又向天边飞去。它们飞去了,它们未曾带去一丝儿云彩。可是,我们的姜词人的心里却一点也不踏实,征雁的离去让你怅然若失!
姜词人,你抬起迷蒙的望眼,太湖边上的那一座座峭拔的山峰,是那样的孤峻冷清,在云缠雾绕之间,仿佛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讨论今天的黄昏会不会下雨。
黄昏会不会下雨并未影响你姜词人游赏的雅兴,你还打算到第四桥边去走走,和那潇洒的天随子结伴同往。可如今,他又在哪里呢?
可如今,他又在哪里呢?你不由得斜倚栏杆,独自怀古。人间世事皆如烟云,而眼前,只见残柳参差,在寒冷的风中飘拂不止,飘拂成永恒的风景,也飘拂成你心中拂之不去的惆怅!
再宽阔的胸怀,也难容释浪迹天涯的悲凉!
再阔大的气度,也难消解眼前的世事苍凉!
姜词人,你巧妙地将心中愁寄寓于眼前景,由眼前景遥想到已逝的古人,哀感无穷,化着眼前的征雁,徘徊的阴云,低语的清峰,苍茫的烟波,招摇的残柳。你心中的块垒,“似乎被他说着了,又似乎不曾,很觉得渺茫”!
姜白石,你用如此“清虚”之景,亦正是为了写自己追缅的那位前朝逸士,追慕自己的飘逸与放任。
“天随”者谁?晚唐诗人陆龟蒙也,号天随子。据《唐才子传》说,当时,陆前辈是一位隐居江湖的高人,曾在淞江一带(词人正经过的地方),纵扁舟一苇,挂篷席一叶,自备书本、茶灶、钓具、鼓棹等器物,放游茫茫三万六千顷浩淼太湖,水天一色,直入空明!
姜词人,你好生羡慕,只可惜江山易代、时不待你!你打算同这位前辈高人结为芳邻、结伴而游的想法,恐怕只有凭借你丰富的想象去完成了!
难怪你凭栏怀古,眼前只见残柳参差舞。
难怪你还要继续远游,打算要同陆前辈一样,将人生的壮游坚持到底,在这个战火纷飞、国将不国的年头,心安理得做一个名副其实的江湖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