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
……那个时候的他在漫天的繁星下吻他。那么简单而又笨拙,就好像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小男孩在苹果木香中偷偷摸摸献给他人生中第一个喜爱的人那样的柔软的亲吻。它尝起来是很甜的,带着一点巧克力味的芳香,既不像是那个自尊心过强以至于敏锐程度和自大程度不相上下的傻瓜,又不像是个脑子里只有性爱和怀孕本能的放荡的婊子。它两者皆不是,尝起来却又偏偏像是活生生的卡尔-艾尔本人。当他闭上眼睛,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人合拢手指时,那在人的手心不停拍打着翅膀,如此鲜活,又如此脆弱的破壳的雏鸟。
“我有点后悔。”所以,在那个时候,夜枭低声说。“我应该把你的酒量再低估一点的。”
他确实应该后悔,因为那是一个谬误,自然,是极为荒谬的。不仅仅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偶然和巧合之上,以至于让生活成为了仿佛是谁先认真谁就输了的无趣游戏,同样是因为主世界的存在再一次将其他所有的世界一锤定音。
“我们认为,有一个世界就会像是一颗巨树的树干。每一个世界都是从它其上发展而来,可能是什么时候,它们和主世界发生了偏差,于是它们成为了巨树伸出的枝桠。但这并不会阻碍巨树本身的成长……”
……多么奇怪,明明所有的世界都不过是诞生于一场偶然之间,却偏偏有一个世界可以变得那么特殊。这个世界被称呼为“主要的”,而所有其他世界都不过是以此为基础诞生的一个可笑的虚构。
名叫托马斯的那只蚂蚁有天晚上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仰望着漆黑的天空,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如此渺小的一刻,也知晓了无常的命运和偶然的残酷。
他们的世界不仅不够重要,纯属偶然,并且一旦身为主世界的宇宙出现变化,所有的宇宙都会面临着重启乃至于是一同消亡。而这里面最为荒谬且让人无法接受的一点是:一直到消亡前的最后一秒,他们很有可能也仍旧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你不会想要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淹没的沙滩上铸造自己的堡垒,不会想要在春天来临时必将融化的冰壳上构造自己的风花雪月。当你时时刻刻低下头,都能看到冰层下无言地吞噬着一切的深渊时,你又怎么可能会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感到认真?
可是,凭什么?
“……”当他俯身为他的小艾妲掖好被子时,他心里所想着的正是这样的念头,而当那个本来应该睡在小床上,就跟夜枭刚刚进来时一样,静静地打着盹的女孩却突然睁开了跟卡尔一模一样,璀璨明亮着的眼睛的时候,有道天上的月光不巧地透过冰壳,映进了夜枭脚下的深渊。
“父亲。”他最最乖巧,也是最最漂亮的小艾妲正安静地望着他,抓着他的手。“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告诉阿尔弗雷德说想要见一见我。”托马斯放缓了他的语调,轻轻地捏了捏艾妲的手指,像是在诉说着一个秘密似的柔和地告诉她说。“因为是你的请求,所以我来看看。”
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这也是夜枭从不打算否认的一件事,那就是他偏爱他的女儿多过他的儿子,他爱他的三女儿艾妲要胜过他剩下所有的小孩。自然,他是从来不打算把这个告诉那个一心想要儿子来继承大统的卡尔的。
他喜欢女孩,喜欢这些看似柔弱,实际上却拥有着一种普通男性所理解不了的坚韧与刚强的美丽生物。她们有着不可思议的贪婪还有执拗,喜欢牢牢地抓住一个东西就从不放手。而当这样的本性与那仿若卡尔似的漂亮的面孔相结合的时候,托马斯的心就会为她变得柔和。
如果是加西亚,或者其他几个孩子的请求,托马斯多半会对他们置之不理,但如果是艾妲想要见他,那么他会抽出几分钟听听看她的请求。
“你好久没来看过我们啦。”果不其然,她回捏着托马斯的手指,用着像是苹果一样又甘又脆,还带着一点点撒娇似的声音悄声对着他说。“瓦尔基里到底有没有打下那座北欧的堡垒,上回的睡前故事你还没跟我们说完呢……”
她又偷眼看了下小托马斯的神情,意识到他还在听,她狡黠的眼睛里便闪现出了一丝快活的笑意。那笑意就倒映在卡尔式的深蓝色的眼睛里,像是一双笑完了腰的小月牙。“当然,我是没关系,但是你知道,道格他还挺小,所以这么长时间没见到你,我想他是有点怕了……”
她说的是道格拉斯。他和卡尔的第六个儿子,那么小,才一岁,正是需要自己的父亲或是爸爸照顾的年纪。他的名字来自苏格兰,寓意是“自深深处的溪流”。
卡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所有孩子的名字都是如何被托马斯精挑细选过的。譬如说,加西亚是老大,所以是“年轻的战士”与“优雅的王子”,埃利亚斯排名第二,于是他是“上帝”,是“埃利亚斯山皑皑的白雪”。艾妲是“第一个女儿”,“珍贵的宝物”,而托米莉丝则是完成了不可能的壮举的浴血女王。第五个亚当斯的含义则相当明显。
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坐在韦恩家的餐桌旁,从大到小依此排列,宛如一排依次种下的豌豆。全都是纯黑的头发,灰蓝或是深蓝的漂亮眼睛。而当他走进房间,这些小不点儿便会齐齐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用着各式各样的音调喊他父亲。
他是他们的父亲。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他可以准确地描述出他的每一个孩子的性格品行。加西亚和埃利亚斯都有点沉默寡言,只不过一个是一板一眼的所有人的大哥哥,而另一个则是常常对着窗外不动声色地出神的哲学家。如果论文学写作,没有人比艾妲更耽于幻想,托米莉丝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喜欢乱发脾气的那一个。至于再小的亚当斯活泼粘人的简直不像是韦恩家的小孩。而道格拉斯呢,不过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年纪,看人的表情,如果按照阿尔弗雷德的意思,倒是和小时候的托马斯一模一样。
他会在吃完饭后听这几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上半个小时的话,就好像周末的时候,他偶尔会陪几个孩子一起出门去打板球。
那是一个漂亮的仿佛空中楼阁一样,可以仅仅是因为某个世界的一个念头,一次失误就可以彻底破灭的肥皂泡般脆弱的关于家庭的幻想。
夜枭笑了笑,弯着他的嘴角。“我会在没有重要的事的时候,不去陪伴我可爱的小艾妲吗?”他忍不住用着那些被他杀害的反抗者都会忍不住为之惊诧的嗓音柔和地询问着她。
“……”这让艾妲微微抿起了她的唇。显然,她正在思索,关于自己是否可以任性一下,撒撒娇,让托马斯再多花点时间陪他们一会儿。但是夜枭知道她会怎么做,因为他了解他的每一个小孩。“你不会。”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这个聪明的女孩子沮丧地将手缩了回去。“我知道父亲的工作很重要。”
“对吧。”小托马斯垂着眼睛,趁机耐心地替他的孩子重新掖好了肩膀处的被子。“所以,不行的。”
就是这样的回答,让艾妲微微地将嘴嘟了起来。她尊重夜枭作为父亲所做的决定。“那,爸爸,”只是在他抽身离去前,她却又突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口。“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