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手敏捷如豹,暗夜中双目如星,顾含章依稀认出是萧桓,逐渐停下了挣扎,只是这许多日来的不解与委屈尽数化成热泪,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萧桓不及松开手掌,蓦地被她狠狠咬住虎口,直咬得唇齿间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才松了口。
帐外巡逻的将士来回走动,离得极近,顾含章不敢出声,翻身将萧桓压到身下,顾不得他满面粗硬胡渣,扣住他的下颔将他面孔扳向自己,瞪着他模糊的面容看了许久,心中要问的太多,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询问,只是俯身狠狠将萧桓的下唇咬了一口,腥甜的血再次流入她的唇齿之间。
温婉柔顺如顾含章,也会有愤极伸出利爪的时候,若是在从前,她可能不会想到,在这辽阔荒凉的草原上,在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夜里,她会失去所有的冷静与自持,被积蓄数日的愤然与委屈激怒,变成如今这样凶悍的妇人。
或许,在她纵火烧毁了御史府西北偏院的那一夜,她已注定不再是从前那个文雅聪慧的御史千金,不是四姨娘心中牵挂担忧的文静慧黠的女儿,更不是秦王府上下交口称赞的温柔娴淑的秦王妃,上京城一场大雪,将那处她亲手毁去的残垣断壁掩盖,也在她心上蒙了一层冰雪。
而此刻,冰雪悄悄融了,慢慢地露出她刻满伤痛的过往。
平明寻白羽
帐外靴声隐隐风声咆哮,帐内安静得只听见两人急促低沉的喘息声,萧桓一声不吭地由着她咬,铁臂紧紧箍住顾含章的腰背,密密地将她揽至身前。顾含章颤抖着松开齿关,胡乱抹去双颊冰凉的泪痕,左右推不开他,反被抱着侧过身去。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顾含章心里暗恼,抿唇用力推搡他,推不动,便用手指发狠地拧他臂膀,若是琳琅或是颐儿在,定然是想不到平日里温婉恬静的含章小姐也会有这样泼辣蛮横的时候,她是心里堆了太多怨气,萧桓却又什么都不同她说,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意如决堤江水,激怒了她。
“含章,含章,小心伤口。”萧桓的嗓音低沉喑哑又含几许沧桑,顾含章愣了一愣,顿时想起辽军夜袭中营那夜进她帐中来示警的苍老的声音,她此刻才察觉不对,慌乱地抚向萧桓颈间,低声急问:“怎么了?你的嗓音怎么了?”
萧桓喉头滚了滚似在笑,却不曾回答她,低了头轻轻啄吻她冻得青紫的双唇,冰凉的血珠子自他下唇渗出,又在摩挲亲吻间沾上顾含章的唇齿,她恼意未消,扭头避让开,他随即跟上,仍旧极有耐心地温柔亲吻。
两人在榻上推搡避让间,帘帐微微一动,又有人摸黑进了偏帐内。萧桓顿时警觉,侧身将顾含章紧紧扣在怀中,被下手掌握住她冰凉柔软的手悄悄一捏,顾含章正要再推他的手收了回去,安静地侧卧着听着帐内动静。
今夜十分热闹,萧桓未走,又有人来,帐外巡逻的守卫却无一人察觉,若非这人原先就匿身军营中,便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顾含章竖起耳朵听见那轻微足音在帐内绕了一圈,悉悉索索翻了一阵东西,悄悄地又掉头向外走;她一惊,推一把萧桓便想跳下地追上去,身形未动,萧桓蓦地侧身将她困在被褥下,反手握了顾含章枕下的匕首朝足音去处一扬,那人闷哼一声蹿出偏帐,寒光叮一声落地,帐外蓦地有人大喝一声:“那小贼!给老子留下!”
声音未歇,惊动了巡逻的守卫,一时脚步声纷乱直奔中营而来,萧桓松开顾含章翻身下地,最后亲了亲她冰凉的脸颊,闪身出了偏帐。她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只握住了一绺擦身而过的寒风。
彻夜巡逻想要逮住那偷窃铁胎弓贼人的管陲没能追上这小贼,骂骂咧咧地回来,顾含章听见靴声与骂声到帐前停了片刻,管陲不知为何嘀咕几句啐了一口,在外头试探着低声问了句:“章先生安好?”她哆嗦着披衣着履下榻来,点起油灯,扬声回道:“刚刚有个贼人吃了我一刀,逃走了。”她就着昏灯在地下寻觅一圈,在门旁捡起一柄犹带着血迹的短匕,掀了帘帐出去。
帐外北风呼啸,夹着纷纷扬扬的雪漫天飞舞,帐下一盏风灯被吹得左右摇摆,嘎吱嘎吱直响,忽明忽暗的灯光照了一地昏黄,管陲就叉腰立在那灯下,半边狰狞恼火的脸被染成暗黄色,顾含章裹紧身上的大氅走过去,将手中短匕递给他,管陲接过了仔细端详片刻,朝地下啐一口道:“这兔崽子跑得极快,三两步就不见了踪迹,刀伤又不深,也寻不见多少血迹。”
他又低声骂了几句,看了看昏倒在地上的黑脸守卫,瞪眼随口道:“没用的东西,倒叫个偷儿打昏了去。”当下吩咐巡逻的守卫将那守卫扶走,顾含章猜测守卫是被萧桓打昏的,心里有些愧疚,极不自然地淡淡笑道:“这贼人身手敏捷,守卫兄弟不及提防也在常理之中。”管陲嘿嘿笑了笑,摇头道:“也不知这贼人看中了营里何物?铁胎弓也罢,章先生一介文弱书生,偏帐内能有什么他瞧得上的?”
顾含章稍一迟疑,顺着他的话道:“那人在帐中胡乱翻了一遍,也不知想要找什么,我也只有一把小弓防身,只怕他用惯了强弓,我这小小的弓弩他是瞧不上眼的。”一提起这失窃的铁胎弓管陲就恼火,抱着双臂拧眉道:“若是让我揪出这小贼,我便拿那弓将他射成刺猬!”顾含章只是随意笑了笑,心里道:你若能揪出他来,怕是你管三哥要被射成刺猬。
此事当夜便传到了中军帐内,梁月海正在灯下翻看上京城传来的军报密信,管陲进帐大略一禀报,他抬了头问:“章先生可有受伤?”管陲拍着胸脯笑着吹嘘道:“有我管老三在,谁也动不了章先生一根寒毛!”梁月海点了点头吩咐道:“再往偏帐添几个守卫。”管陲领命退下,出了帐时已是子夜时分,中军帐前守卫正巧替换轮值,管陲粗粗扫了一眼,咦一声掉头走回来问道:“午时至子时当值的不是沈原那小子?”
替换下正要回营的方脸青年憨憨笑道:“回禀管参军,酉时刚过,小沈腹痛如绞,便早早换了属下来当值。”管陲眼珠子转了转,哈哈笑道:“这小兔崽子,只怕是偷偷烤了小鸟儿吃,吃的肚中不顺了!”四个守卫憋着笑不敢多说,抱拳恭送管陲走远。
下半夜安然无事,顾含章却早没了睡意,裹紧大氅坐在火盆边出神,到了天将明时才勉强眯眼睡了一会,刚阖眼不久,隐约听见风雪声中有鸟儿咕咕叫了几声,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匆匆出帐去看,只瞧见一只白羽红喙的鸟儿在军营上空的黑沉天色下盘旋了几圈,箭一般直射天际,振翅往东北方向苍茫风雪中飞去。
“雪鸿!”顾含章心里一惊,拔腿便跟着往东北方向追。雪鸿是只有徐连关外草原上才有的一种极聪明的鸟儿,牧人们每年在各处水草丰茂的草场间辗转,便以它来传送信笺,往返数千里之遥,雪鸿比人还熟识路途。偏帐前新换的守卫上前一步要伸手拦她,她匆匆推开他,急急道:“带上弓箭跟来!”守卫一愣,忙应一声大步跟上前。
黎明前的风雪很大,雪鸿顶风向前飞,也是飞得不快,顾含章绕过数座营帐追到军营边,正巧遇见六百里加急军报送达,人下马进了营内,喷着响鼻的马还栓在辕门口,哨岗上的将士看了看天色,持刀拦下她为难道:“风雪大,章先生切莫独自出营。”顾含章顾不得解释缘由,留下守卫说明,她劈手夺过守卫的弓箭,抢上辕门旁的马背,一抖缰绳大喝一声,打马直追雪鸿。
凛冽北风咆哮着迎面扑来,寒气挟着雪粒直灌入她的襟口,大氅被风吹起了,在她身后飒飒作响。她被冻得直哆嗦,却恨不得这风雪再大再猛,好迫得雪鸿飞低飞慢些,老天如她所愿,旷野上的刺骨寒风果真越发的狂猛,将地下堆积起的雪粒都席卷起了,打着旋儿铺天盖地劈面打来。雪鸿咕咕哀叫了几声,双翅缓了缓,逐渐飞低,顾含章双腿夹紧马腹,飞快地弯弓搭箭,对准忽高忽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