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此处几个人都不吭声了,伙计上来添了热茶,笑嘻嘻地引开了话头,气氛便又逐渐热闹。人多的地方,多的便是闲话,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而那冰天雪地的屋外,大雪一直不曾停下。
。
武定门外十里地,苍松翠柏遍植道旁土丘,在白雪皑皑之间点缀了星星点点的苍翠,分外好看。城外的风雪似乎比城内又大了许多,北风呼号着席卷了大片的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再厚的棉衣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
道旁昂首挺胸立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凛冽的风吹拂起马鬃,狂乱地飞舞着;小红马上的瘦削身影抬手将斗笠往下压了压,低声说了句什么,端坐黑马上的人抬起头来咧嘴一笑:“不必客气,你昨夜敢放那一把火,不就是料到我会帮你?”狂风挟着雪粒将他头顶的斗笠掀起了些,露出底下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两边面颊上各有几道浅浅的伤痕,不显狰狞,也不遮他的半点神气,一双灰蓝的眸子带着嘲弄的笑容,正斜眼看着红马上的人。
“含章,你果真是个聪明人。”他又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不过你不怕景禾那小子泄露此事?”顾含章拢了拢狐皮大氅的领子,自斗笠下看了看沉沉的天色,肯定地摇了摇头。
她将给四姨娘、琳琅、颐儿绣的锦袋悄悄放到了四姨娘绣房中,一把火烧了住了十余年的院子,趁着府中大乱出了御史府,刚拐过后墙,便见景禾长身立在雪地里,肩上、发间落满了雪,似是等了她很久。顾含章警觉地止步,他却只是慢慢走过来,塞了个包袱给她,沙哑道:“小姐此行千万小心,景禾与琳琅在上京城中等小姐回来。”她走出极远,还能见到他立在冲天火光里目送她。
而卓勒齐是早就在武定门前不远处的树影中等候她,出城十里,天已微亮,东方天际压着层层彤云,似是还将有一场大风雪。顾含章抬头看了看卓勒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卓勒齐嘿嘿一笑,面上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来:“可是好奇为何我要帮你?”
顾含章被猜中心思,倒也坦然地点点头,卓勒齐捉紧缰绳盯着她看了会,忽地肩膀一塌,叹气道:“我们南疆人有恩必报有过必赎,先前曾害你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就当我是来恕罪罢。”他说罢,又冷冷一笑道:“我可不像你们大齐人,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枉费萧桓一生骁勇之名,最后竟还是栽在了自家兄弟手中。”卓勒齐潜伏在上京城内也有数月,什么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皮底下,这几句犀利的话便如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顾含章心里。
她一言不发,卓勒齐也觉自己说错了话,打了个哈哈转而正色问道:“你当真要往西北去召集梁月海的人马?”他上下打量着顾含章瘦弱纤细的身躯,颇有些不信,顾含章毫不在意他的小瞧,点了点头道:“当真!”
如今天下神武军尽归萧瑧,京中禁军与麒麟卫都在萧烨手中,她能想到的,只有西北梁月海,以及尚不知内情的东陵王平靖府人马,梁月海为先,平靖府次之。三年为期,她势必重返上京,为萧桓洗刷罪名。
卓勒齐安静片刻,惋惜道:“再无人能让我痛快大战一场,可惜,可惜!”他抱臂斜眼看着顾含章,嘿嘿笑道:“三年后若是你也败了,那如何是好?”顾含章静静望着远处苍茫大地,深吸一口气道:“没有假设一说,我必须胜。”萧桓身故后,唯有这一信念支撑她走到现在,三年后如何她绝不妄加猜测!
小红马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决心,迎着风雪仰头长嘶一声,火红的鬃毛根根随风翻飞,英武异常。昭阳宫一役后,小红马便被扣押麒麟卫手中,卓勒齐好身手,给马蹄包了布匹悄悄偷了出来,昨夜出了武定门,顾含章一见道旁树下拴着的小红马,又惊又喜,连连向卓勒齐道谢。卓勒齐盗马时被踢了几脚,心里记着仇,直到现在还有些愤然,嗤地笑道:“马不闻人语,你总归只是匹矮马!”
小红马极通人性,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瞪大了马眼朝卓勒齐喷了个响鼻,逗得顾含章笑了起来。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第一次真心开怀地笑,虽是在冰寒彻骨的风雪里,虽是再无家可归无处可倚身,她却难得地放下了心头郁结依旧的伤痛,稍稍放松了些许。
彤云重重,密密地压下来,这场风雪一夜为止,似乎还将要继续肆虐下去,卓勒齐将顺手取来交还顾含章的弓弩也递还给她,沉声道:“既然要投奔梁月海,那不如径直往西南走。”顾含章一愣,他古怪地冷笑道:“徐连关再报急,襄王定的好计谋,这么冷的冬天,不舍得自己的麒麟卫出征,直接调了梁月海往西南走,那四千人马怎能挡住不畏严寒、嗜血成性的辽军?”
大齐疆域如同一块嶙峋怪石,西疆、北疆均是与胡虏、辽国接壤,一到冬日,自西南延伸至北地的喀拉山沿途便积雪近三尺,行路艰难,多少穷苦百姓活活冻死在寒夜里。由北地沿喀拉山向南行军至徐连关御敌,四千兵马出辕门,到了徐连关不知还能剩几人。
顾含章脱口惊呼:“这未免太阴狠!”想不到梁月海远调北地,竟也逃不掉这场滔天的灾祸。卓勒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只昂首道:“梁月海开拔已有三日,你若是马不停蹄直往西南去,便能在到达徐连关之前追上他。”
见顾含章默然颔首,他又挑了挑眉笑道:“含章,梁月海只数千兵马,东陵王平靖府可用人马也只三千,你可要考虑与我结盟?”他以为顾含章会一口回绝,她却蹙眉爽快道:“有何不可?”
卓勒齐一怔,顾含章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抿嘴笑道:“南疆此时内乱,胡烈尔父子闹得不可开交,你却还能悠悠然在上京城内厮混,想必也是等候时机渔翁得利?”她曾在顾弘范书房外听得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这“内乱”与卓勒齐怕是脱不了干系。
“徐连关折回官道前行数十里便到南疆境内,你该是早已算计妥当了罢?”顾含章镇定地望着卓勒齐,他也不否认,露齿笑道:“是又如何?”
她不再多问,只伸手压下斗笠,淡淡说道:“若是事成,萧瑧交由我处置。”
“好。”卓勒齐中气十足,伸手与她击掌,两人对望一眼,打马各自向茫茫风雪中奔去。
羽箭惊故人
出了北六城往西南去,沿途不再热闹繁华,仅在道旁、河流畔聚着一些民风淳朴的村落与小镇,毕竟已是越发接近边关,比不得江南与北六城的繁盛,天气却是更加恶劣。顾含章马不停蹄地沿着图伦河往下走,饿了、倦了,便在道旁简陋的小客栈里稍做休息,随意填饱肚子便又继续赶路。她逃出御史府时带了些银两,景禾又悄悄在给她的包袱内放了些散碎银子,甚至还有一对女子的碧玉耳坠儿,她认得那雕镂成玉蝉模样的耳坠,那一日落雪前琳琅便是戴着它。小小一布包钱物,怕已是夫妻二人所有的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