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卫凌连忙偏头去看,只见睡得四仰八叉的秋明换了个姿势,半张着嘴又继续睡过去了。
怕惊扰了秋明,卫凌从屏风后边走出,脚步极轻的走到桌边,将茶盏中的冷茶倒了,又盛了两杯,一杯推到呼延云烈面前。
他手执盏沿将其送到自己嘴边,然而嘴唇还没碰上茶水,又将其放了下来,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盏壁。
呼延云烈没有做声。
纵然按弥先生的说法,他昨晚做的那些,已足以让卫凌不再因往事刺激而头疼欲裂,但他仍想让卫凌准备好了再开口。
恍然过了许久,卫凌才抬眸望向呼延云烈,长睫微颤道“要说,便好好说罢。”
呼延云烈点头,拿起卫凌倒得那盏茶,一饮而尽道:“卫凌,从前你是暗卫,而我,是你的主子。”
许是喝得太急,又或是因为其他什么缘由,他被这茶水呛了一下,咳嗽之后,点点水渍落在嘴角,随手拂去后,他才接着道:“我们幼年相识,相识已有二十载,相伴亦有十余年,那些年你为我殚精竭虑、赴汤蹈火,我虽为王,却也不是铁石心肠,对你…总与旁人有所不同。”
“小时候被父王骄纵、有你护卫,不知人心险恶,直到为四哥所害,失了父王的信任,被发配到前齐做质子,才知道人心叵测,才知道这世间万物,能拿捏人的从不是情感,而是权柄。”呼延云烈自嘲般笑笑,坚如磐石的刚毅下难得出现一丝裂缝。
而这细如丝线的一点裂缝,却让卫凌看得有些难受。
很难说这难受来源于何处,若让他猜,许是一点怜悯。
“彼时母后刚逝,又逢如此变故,从云端跌落谷底的感觉,到如今我都记忆犹新。而那时,我唯一一点儿安慰便来源于你,卫凌。”呼延云烈望着窗外朝霞漫天,只觉得和他远走齐国那天的早晨十分相像。
“众人皆认定我是父王的弃子,此生再无翻身之日,往日里那些满嘴忠心耿耿之徒都不见了踪影,唯独你,请愿跟随于我,护我周全。”
呼延云烈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已有些湿润,他吸了吸鼻子才道:“可我却没有好好待你,若再来一次,你定不会再做那般选择。”
“当年我是个暗卫。”卫凌不忍心看呼延云烈这般低落,出言安慰道:“护卫你既是我的职责,再来一次,我也一样会跟随。”
“卫凌,你…不仅是我的暗卫。”呼延云烈即刻反驳,几番想张口,终是垂下眼来,接着上一番话道:“到那时为止,你我都是和睦的,虽不至于琴瑟和鸣,倒也不似寻常主子和暗卫那般淡漠。”
琴瑟和鸣?
卫凌觉得这个词用得怪怪的,但他读书识字的时候不多,具体也说不上哪里怪,便也没有深纠,只继续听呼延云烈道来。
“然而,从那之后的十三年里,我没有一天是对得起你的。”呼延云烈避开卫凌的视线,紧咬着内唇的软肉,直到嘴里有了血腥味。
“到了齐国,我便是个活靶子,前齐的人早见我来时简陋,便知道我为弃子,更是肆无忌惮地欺辱。而你,为了长长久久的护我,只得装作对我不甚在意的模样,明里暗里却为我做了许多事、受了许多罪。”
呼延云烈的眼眶发涨,他转过身,不想让卫凌察觉他喷薄而出的情绪,只声音沙哑道:“一瓶跌打药、一叠五味蒸鸡、一件冬衣都对应着你身上的一道疤、骨头上的一道裂缝。而这些…而这些我都将以为是旁人做的,以至于爱错了人也很恨错了人。”
呼延云烈无颜去想从前,也不忍去想,眼眶再也盛不住泪,豆大的泪珠滑落脸庞。
卫凌听得出呼延云烈言语之间的内疚与自责。这段事他听秋明说过一些。
当时只觉得这确实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却未曾想这些事如此让呼延王耿耿于怀。
即便他不认同,但在当年,哪怕是如今,即便月氏不算太亏待暗卫一脉,但于做主子的而言,冤了便是冤了,没有哪个主子会因为自己冤了个暗卫而追悔莫及。
这么想着,卫凌的心也软了些,他宽慰呼延云烈道:“当年你也只是和半大的孩子,我…我也确实是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不知其中缘由,乃至存了误会、生了怨念,也是…人之常情。”
呼延云烈重重的摇了头。
“卫凌,我做的那些事,并非简简单单怨念两个字便能撇清的。”
“齐国为质的第三年,月氏铁骑兵临城下,父王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前路生死难测,你拼死为我盗来宫牌,我却将这份恩情记在了旁人头上,以至于将在宫外接应的你独自抛在齐国,还让你全力照拂陷害于你之人…十年,整整十年!那十年我总会想起你,想自己是否太绝情。”
十年,他在关外建功立业、受人尊崇,为万民顶礼膜拜。而被他抛下的卫凌,却在敌国艰难度日、受尽欺凌苦楚,那一道道狰狞的疤痕,都是他寡情的铁证!
呼延云烈这番的汹涌澎湃,落到卫凌那却是心如止水。
他怜悯呼延云烈口中的那个卫凌,却不怜悯自己,若让如今的他来选,大概会自行离去。
既然君臣情谊已尽,又何必苦苦追随。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若呼延云烈当真如此在意那些事,为何不派人到齐国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