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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小眉头,正端着手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抬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说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小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小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说,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小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小猫小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小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手,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
韶音忍着喉咙的酸楚,朝灵奴张开怀抱,灵奴却不肯轻易原谅她,躲得更远了。
辕马忽然高亢地嘶鸣了两声,紧接着车厢便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灵奴没坐稳,一骨碌栽在车板的氍毹上。
咒骂声随着石子和土块敲击在车厢上:
“祸国妖妇!你不得好死!”
“谢女,贱人!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你草菅人命,祸害百姓,你会遭报应的!”
……
韶音本能地用身体护着灵奴,孩子却从她怀抱里挣脱开,一把扯下壁挂的小弓,飞快地搭上一只羽毛箭,箭头对准了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高喊道:“谁敢伤我阿母,我的箭定不饶你!”
一把沙子顺着窗口扬进来,落了灵奴满头满脸。他眼睛一花,手就松了,小弓掉了下去,使劲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
“阿母别怕”,灵奴没注意到,他的阿母已经在身后泣不成声,他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继续挡在韶音身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阿父将你交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方才你打我,我很伤心,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你放心吧!”
随行的侍卫很快就将外头的暴民制住,马腾按照韶音的吩咐将头目收监审问,余者皆驱散。
见灵奴一张小花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和沙土,李夫人面色发沉,马腾心里面有些惶恐,低声道:“属下排查不力,教您和小郎君受惊了,请夫人赎罪。这些人十有八九还是被那几家鼓动的,属下这就教人去查,一定会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韶音心里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没有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