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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谢太傅怎么审的蒜子、除了药方外还审出了什么,韶音一概不知,只被告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舅父高陵侯勾结胡人,谋逆不成,畏罪自尽。
为全亲族之义,保子孙声名,谢太傅没有张扬此事,对外只说高陵侯是被胡人刺杀身亡,同时表奏朝廷,为王珏定谥“忠烈”,上请由王微之袭爵。
王微之坚拒,连黄门侍郎这一闲散清华职位一并辞去,由是高陵侯的爵位便由十二郎耀之承袭。
阿泠还是不肯回来,当初李勖命卢锋将她和孩子接回会稽,被她一口拒绝,这次也没有回来奔父丧,只托人给韶音递了信,嘱咐她一些孕中禁忌事,又说自己如今一切都好,属文作画,养育孩儿,清静安乐。
尘埃落定,韶音的心也荒了一片,年少时欢声笑语的那片芳草地,终于还是成了荒凉不毛的戈壁。
她的琴还是舅父手把手教的,王微之欺负人时,常常是舅父为她出气。
纵然时过境迁,纵然事出有因,纵然早已面目前非、你死我活,可是死亡仍旧意义非凡。
死亡无可挽回,至亲之死在她与阿泠、九郎和十二郎之间划下了一道不能逾越的天堑,从此便是相见争如不见。阿泠不回来也好。
四月底,荆州大定,约定之期已至。韶音按照李勖信中所嘱,将迁都江陵一事告知谢太傅。
谢太傅果然震惊,旋即断然否决:“万万不可,想当年……”
“想当年吴主曾都于武昌,可最终还是还都建康”,韶音仍对蒜子之死耿耿于怀,话抢得又利落又干脆,不带好气:“因建康有险可凭,又地接吴会财赋重地,阿父是不是想说这个?”
“可*大晋不是东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各家豪杰辈出,皆有图取天下之志,而今我大晋据有蜀吴两国之地,焉能龟缩江左?天子居险则国家亦有进取之心,居于奢靡则社稷覆亡不远!”
她嗓音清亮地自问自答,不留气口,不容人插话,谢太傅看着她从山水画屏前回过身,鬓间金步摇晃得热烈,几步来到自己身前,“若都于荆州,不唯荆扬之争迎刃而解,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北伐,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说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手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小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将它捻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小小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小小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小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