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沈彪挠头道,“拥立什么人当皇帝,后妃和亲贵们如何归位,这都是后话,逆贼先得造反成功——敢在我们岑家军的眼皮子底下造反,总该有一支与我军势均力敌的队伍才行。可是,监视至今,仍未见到徐松涛一行与任何人会合。各个城门也全无异状,进出的都是寻常贩夫走卒。这支叛军究竟藏身何处,有何等规模,兵器配备又如何,实在无从猜测。”
“说起这个……”大口鱼等人想起了方才误触机关落入的那间铁山寺仓库,“铁山寺的和尚可不就是一支叛军吗?什么兵器都有,还有火油□□,虽然没见他们有火炮,不过制造些火箭总绰绰有余了!”这个细节方才他无暇告诉玉旒云,这会儿少不得把仓库的情形描述了一回。
“哎呀!”沈彪一拍脑袋,“怎么就忘了这茬!”他们一直在寻找“叛军”,总觉得是身穿铠甲的敌人,即使不是像以往征战列国时所遇到的各国官军,也得像是初来到西疆时所遇到的零散抵抗力量——至少像是匪军。倒完全没想起铁山寺也可以有一队僧兵。说来,他们原计划是给铁山寺戴上反贼的帽子,一举歼灭,此刻更加有了将其消灭的理由。
玉旒云虽知铁山寺不怀好意,却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们有如此齐全的武器。倘若自己不幸落在秃驴们的手中,这队僧兵是不是已经开赴郢城了?不过,若是不慎落在了岑远的手中,只怕更糟糕——活着的她对于复兴会是个筹码,死了的她对于岑远却更加有用。
“你先说说岑远怎么跑到铁山寺这边来了?”她问沈彪。
“是……”沈彪应了,继续说下去——陈熙山下令端了鱼肠胡同,那时还未到正午。他们以为,遗老们城中的人马以倾巢而出,鱼肠胡同防守薄弱,不消一个时辰,岑家军的人即能占领。而且,按照计划,玉旒云去到铁山寺,会迅速脱身,之后,岑家军即可借口内亲王在山上遇袭,冲上铁山寺去,将僧众制服。谁知等了两个时辰,两边都没有消息。反倒是岑远的亲兵有前来报信——但具体说了什么,却不知晓。陈熙山开始担心玉旒云的安危,即让沈彪亲自来铁山寺这边打听。
沈彪单人匹马飞驰而来,夜幕已经降临。潜伏在铁山寺附近的岑家军兵士仍然焦躁地等待着山上的消息。那会儿,小莫等得心焦,已回山上去了,此后,并未传来任何讯息。这边领军的千总有心派人去山上一探究竟,又怕弄巧成拙坏了大事,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派出部下在早先已经侦察好的几处山下的通路查探——按照原计划,玉旒云可能从这其中的某一条路下山。然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既没有看到玉旒云一行,也没有遇到半个敌人。天色越来越暗,大伙儿好不着急。
沈彪少不得将大营那边的情形略略说了一回,又讲到郢城之中遗老们的动静,众人也觉得可疑无比,然而亦猜不透复兴会能从哪里变出一支叛军来。他们习惯了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拼杀,似这般枯坐干等,着实难以忍受。所以沈彪来了没多久,便也跟着兵士们四处查探。正走到接近山门时,忽然觉得头顶漆黑的夜空中亮起一道绿光。和他一处的士兵也都注意到了异状,纷纷仰头去看,便见到铁山寺山顶上,一朵绿色的火焰窜天而起。
“这……这不是咱们的讯号箭么?”士兵们惊道——岑家军过往在战场之上以绿色火箭为求救讯号,“难道是王爷他们在山上出了事?”
沈彪先也慌了,但旋即记起来,两年前,樾军将讯号换成了红色。只是,岑家军自从驻守西疆,最多也就是剿匪,或者和驱逐北方犯境的蛮族,只有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从来不需要求救,是以这红色的讯号还未曾使用过,一时大伙儿印象中还记着从前的绿色。“大家不要慌乱——这不是咱们的讯号!”他提醒众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那这个绿色的讯号又是谁的?既然是樾军上下同时更换,玉旒云应该也是用的红色。莫非是复兴会和同党联络?众人不能再继续枯等,当即决定让三个士兵潜上山去侦察,余人回去营地报信。
其时,营地虽然位于铁山寺东北的山脚下,被重重山峦与茂密的丛林所遮挡,仍然有人注意到了天空的绿光。鉴于此时西疆山雨欲来,且敌暗我明,难于预测对方的计划,岑家军全体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又担心上山侦察的三个人太过势单力孤,增派了一支十人的队伍从东麓攀上山去。
天黑积雪,道路难行。侦察的兵士们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报告说,他们看到山前山后有些铁山寺的小沙弥提着灯笼在搜索,偷听其的对话,得知是在搜寻“被乱党掳走的”玉旒云。岑家军兵士早已从小莫处知道玉旒云的脱身之计,估摸着被乱党掳走是假,从众僧手中逃脱才是真。只不过,看小沙弥这样搜索的架势,并不像是认真在搜寻脱身的重要人质。他们漫无目的,拿着木棍在矮树丛和雪堆里乱捅,倒像是在找寻偷食的野猫。岑家军的兵士们不由想:秃驴们处心积虑要骗内亲王上山,若她已然逃脱,必定把山翻过来也要找到,要不就应该果断的放弃挟持计划,另谋起义之路。像这样装模作样的搜索,是要做什么?
有一种最坏的可能——大家都想到了,那就是玉旒云落入了铁山寺众僧之手,这些小沙弥假装搜索,是做给上山来担当护卫之职的岑远亲兵看的。那么岑远的亲兵又在何处呢?几名兵士想冒险深入铁山寺。但是之前从小莫那里得到过警告,说众僧武功高强。为免打草惊蛇,几人还是谨慎地从外围寻找潜入的机会。这便听到小沙弥们窃窃议论什么“师叔惨死”“太师伯化身厉鬼”“东西院的恩怨”,等等。几人都不明所以,也便不去深究。
这样一路小心翼翼地前行,差不多到了塔院附近,忽然注意到冲天的火光,并有热浪扑面而来——看来是此处燃起了篝火。只不过,随风而来的除了热气还有一阵阵恶臭。这气味士兵们都熟悉。是他们久违了的战场上尸体燃烧的气味。原本,寺庙的和尚圆寂,将遗体火葬并非离奇之事。只不过,在眼下这波涛暗涌的局势下,士兵们都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偷偷从树林钻过去看个究竟。这便看到了一副骇人的景象——地上尸体堆得小山一样高,都是赤条条的。好些和尚正在将尸体往火堆里抛。由于火堆在塔院的当中,尸体却在尽头佛堂处,一次抛不过去,和尚们便排成一串,一个抛一个接,动作熟练,就像码头上搬运货物一般。而正正因为和尚们这样纯熟的动作,愈发让岑家军的兵士们觉得毛骨悚然。饶是他们久经沙场,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过,他们心中更多的是疑惑:这些尸首是什么人?
若说是玉旒云身边的护卫,人数相差太多。若是岑远的亲兵,数目倒接近,可是竟被杀得一干二净,究竟是众僧也太厉害,还是岑远的人太草包?
几人不敢耽搁太久,生怕被众僧发现,自己也变成那尸体的一员,又继续向他处找寻。绕过西僧院,到了地藏殿的附近,见并无僧众把守,便欲悄悄深入寺中一探。不过,还未穿过正殿,忽然听到佛像后一阵响动。几人警觉地闪到硕大的柱子后面屏息不动。未几,便见有两个人慌慌张张从地藏王像后面钻了出来。都是俗家打扮,蒙着面,提着兵器。岑家军兵士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过那两个人神色仓惶,钻出来还不住地向后望,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追上来,竟跑去将香案上的香炉和供品都丢到了佛像后,大约是要堵死通路。之后,又觉得不保险,索性将地藏身边的两尊护法推倒,彻底堵上了道口。两人才终于舒了口气,骂道:“妈的,这些樾寇还真凶悍!若不是咱们落后的几步没和他们遭遇上,哪儿还有命在?”
听他们操西疆口音,又骂“樾寇”,知道他们是复兴会叛匪无疑。想是在铁山寺的地道里遭遇了樾军——或是玉旒云的部下,或是岑远的部下——落荒而逃。要抓他们来问个究竟吗?几名士兵互相交换了眼色,又迅速做出判断: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那两人喘了口气,又开始商议下一步的对策。士兵们依稀听他们说到“狗贼躲入了密道”“狗贼的护卫本领了的”,以及“没了带路的人”。因为两人声音不大,岑家军兵士只听到断续的语句。不过可以推测,他们口中的狗贼应该就是玉旒云了——想是玉旒云借密道脱身,复兴会派人追击,但是在密道中与海龙帮帮众遭遇,损兵折将逃了回来。此刻大概是要再搬救兵。
几人又埋伏了一会儿,见那两个复兴会中人离开地藏殿,许是向同伙报信去了,他们一合计,也赶紧撤了出来,原路火速退下山去,向营地中的各位报告了山上的情况。虽然有些谜团未曾解开,但至少说明玉旒云是按计划脱身了,并未落入敌手,众人也算稍稍放了心。
“哈哈——”大口鱼听至此笑道,“我还以为复兴会的那几个龟儿子都叫咱杀光了呢!没想到还有漏网的。”余人也笑:“漏网了也不怕,他们下破了胆,再把爷爷们杀敌的英姿跟同伙们说一说,同伙说不定也丢盔弃甲而逃!”
玉旒云则更关心铁山寺现下的情形——那些尸体是何人?留在山上的小莫等人可还安好?不过,这些沈彪都没有答案。
“卑职得到王爷脱身的消息,便打算传信回大营给陈副将。”沈彪继续说下去,“不过,正这时候,镇守使他就忽然带着几个亲兵来了,说接到消息,复兴会在铁山寺绑架了王爷,要我军立刻杀上山去。卑职等不知他因何做此判断,究竟是不晓得王爷的行踪,还是王爷授意他以此为理由上山剿匪。虽然按照原计划,我军应该在王爷脱身之后立刻剿灭铁山寺,且镇守使也有王爷的手令。但我们无论如何要先确认王爷安全,同时也得问清楚王爷,真的可以让镇守使发号施令吗?”
玉旒云抚摸着自己的眉头:前一天夜里,在她面前,岑远说的是要让复兴会把事情闹起来,然后再行镇压。此刻郢城那边似乎还未有动静,他却要杀上铁山寺——那就等于直接和复兴会撕破脸。虽然岑家军有必胜的把握,但是戏就唱不起来了——还是他要把戏台挪到铁山寺来?
“所以你们现在是设法先拖延着?”她问。
“不错。”沈彪道道,“卑职等说,即使要上山剿匪杀敌,也要先侦察敌人的动向,于是派人上山查探去了——镇守使也派了两名手下跟着。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幸亏王爷已经回来了,不然,就要找不到理由继续拖延了。”
一直拖延着也说不过去,玉旒云沉吟,或许将计就计,让岑远杀上山去,看看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这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在沈彪的带领下到了营地西北角的一处小楼。本来是狩猎别墅防卫瞭望用的,此刻也有岑家军的兵士在放哨。见到众人,自然十分欢喜。沈彪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士兵便飞跑去向其余军官报讯。他又让人准备衣服,自己则将玉旒云一行引到小楼下的地窖仓库里,那儿干粮早就备妥,热茶也一直煨在炉子上。众人终于得以在干燥温暖之处坐下,这种舒适质感恍如隔世。
“王爷,卑职要把此番带兵了刘千总和陈把总叫来吗?”沈彪问。
“倒也不必了。”玉旒云道,“把人都叫了来,动静可就大了——你且去和他们说,我已安全脱身,大家只管跟着岑远剿匪便是!拿出咱们岑家军的本领来,定要将乱党斩尽杀绝!”
“啊……是。”沈彪有些将信将疑,但见玉旒云并没有改变命令的意思,就出去传令去了。
“王爷,真的就这么让岑远去折腾?”海盗们也不放心。
“那还怎样?”玉旒云道,“咱们始终不似乎他肚子里虫,猜不透他的诡计——我倒想看看他怎样从铁山寺营救我。最坏不过他找具尸体出来,谎称是我——戏如果这样唱,未免太过拙劣了!”
“铁山寺倒是不缺尸首。”大口鱼笑道,“不过要冒称是王爷,那还得找个女的……”
“大口鱼!”乌昙觉得他再说下去就不像话了,因将他喝止。海盗们也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第一次发掘玉旒云原是女儿身时的尴尬,都嘟囔着找点儿别的事做,掩饰过去。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玉旒云倒没有那许多忌讳,满心挂虑的是敌我相争的局势,还有留在铁山寺的小莫等人。只是眼下也无其他事可做,她便给自己斟了碗茶,翻开无念的手札来看。那里面的内容艰涩难懂,一忽儿出现各种星宿的名称,一会儿出现四时节气,还有天干地支,以及一些单纯的横条、竖条、并直线圆圈之类,仿佛天书。她不禁慨叹:质测之学果然高深莫测,难怪可以窥探造物神奇。直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那上面写的才像是“人话”了。不过都是写日期。有些远在数十年前,还有些则是数年之后,最近的也有几天前。这些又表示了什么?她皱眉看着那些日期,似乎无甚规律,四季皆有,也不按节气,但总体是夏天多,冬天少。有些日期旁边还标注了星宿的名称。还有一些日期被朱笔划掉,旁边写了新的日子。这莫不是无念观星的笔记么?
她看到日期较近的一条,是十天之前,旁边标注了“太微垣”。于这些星宿,她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十天前发生了什么事跟“太微垣”有关?她心中忽然一动——十天前,可不就是她在岑家军大营看到陨星雨的那一夜吗?难道这是无念对陨星雨的预测?再顺着看下去,下一个日期竟赫然是今日——若她的猜测没错,难道今夜也会有陨星雨?无妄之所以爽快地答应让她今日上铁山寺来,是因为契合了反贼起义的计划。他们大约是想在陨星雨之夜起事,借着天灾蛊惑百姓。这样即使手中的兵力不多,一旦黎民响应,奋身而站,则好像洪水时炸开堤坝,将一发而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