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仆役指路,将郭庭轩一行带到了玉旈云居住的跨院。仆妇将玉旈云放在床上,郭庭轩和丫鬟就上前去帮忙换衣服、盖被子,又张罗暖炉,熏香,等等。小莫和众海盗随后到来,只想要进门来看一眼。那四个健壮的仆妇却金刚似的拦在门口:“放肆,这是内亲王的闺房,岂容尔等随意进出?”
兵士们再怎么品秩低微,也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军。海盗们就算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也曾横行一方,连官府都没放在眼中。他们几时试过让别人家里的丫鬟老妈子随意呵斥?但不知是“闺房”这两个字有些魔力,还是郭庭轩的这四个仆妇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他们竟然都被骂愣了,一个也不敢上前。
岑远从后面摇着轮椅上来:“张婶,这里都是内亲王的亲随,你们才是说话太放肆了!夫人难道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张婶等仆妇虽然垂下头,但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众士兵和海盗们虽然绝对有本事能把这四个女人拎起来丢到墙外去,却也并无动手的企图,都伸长脖子在原地干瞪眼。岑远耸肩仿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对乌昙和小莫道:“真对不住,这些个婆子都被拙荆□□得不通情理了。不过王爷在外折腾了一日,总得梳洗更衣,咱们还是回避得好。”
谁也不能反驳他的话。小莫叹了口气,询问张材毅勾结乱党之事。
“王爷已经查明此系诬蔑。”岑远道,“近来郢城种种事端皆为复兴会暗中作乱所致。我非攻表弟也是被他们害死。王爷方才已经吩咐了张大人,速速彻查,务必剿灭反贼。”
剿灭复兴会,这话玉旈云在岑家军中也说过。不过曹非攻怎么这么快就被确定死于复兴会之手?他收买地痞假扮刺客之事又怎么说了?那本名册又如何了?乌昙心中升起诸多疑问。
小莫虽然还不晓得名册一事,但却知道岑远之话最多只能信三成。只是,在敌营中周旋的日子久了,他十分谨慎,恐怕此刻单刀直入质疑岑远的说法会惹毛了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玉旈云可在郭庭轩的手上。于是,他只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凭郢城府一己之力,能对付得了复兴会的反贼?”
“自然是要借助岑家军之力。”岑远道,“王爷之前不是也已经布署过了吗?岑家军可不是浪得虚名,即便现在叔父病倒,非攻表弟又遇害,区区复兴会还不是岑家军的对手。”
他竟然没提出要把岑家军交给他来指挥,小莫略略有些惊讶,是太有自知之明还是另有图谋?不及继续试探下去,那边有人嚷嚷着:“闪开闪开,大夫来了!”便见另一个仆妇拖着个郎中疾奔而来——那仆妇健步如飞,普通男子只怕还追不上她。郎中已经有些年纪,被拖得踉踉跄跄,气喘不止,那架势,仿佛路上稍微有个坑洼,他就会扑到下去。众人赶忙让出一条路来。门前的四个仆妇也闪开一旁,给郎中开了门。随后,门又关上了。外面的众人连房内的灯影儿都没瞧清楚。
“咦?王爷回来了?怎么这么多人?”忽然传来了晋二娘的声音。猩红的大氅出现在了小径尽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在场的诸人大多不是第一次见她,但如此一个丑妇大步流星朝自己冲过来,还是让每个人都不由朝后退了退。那守在门口的四个仆妇更加以为这丑妇要扑过来冲门,个个握拳拉开架势,又喝道:“什么人?站住!”
晋二娘站住了,但并不受那仆妇们的气势所威胁。反而叉腰瞪着她们,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在这里吆三喝四?我没听说内亲王她老人家有使唤丫鬟老妈子呀!就算有,也只不过是下人!我可是内亲王的客人,哪儿有你们这样待客的?”
这妇人可真是个奇葩!小莫暗笑,岑远出动了夫人,这算是个怪招,但对付怪招,岂不正好使用奇葩吗?于是凑到晋二娘身边小声道:“财东不知,这些是岑守备使家的下人。王爷着凉了,她们给送了回来,现在请了大夫给王爷诊治,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给咱们进去。”
“啊呀!”晋二娘显得好像吃了一惊。小莫等着看她怎么反驳郭庭轩的说辞,不想她却忽然堆出了满脸笑容,迎向那边轮椅上的岑远,万福道:“啊哟,岑大人,小妇人总算见着您了!”
岑远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和晋二娘打过交道,但早已多方查访过鼎兴银号的事情,晓得这个丑陋妇人并不简单。因笑道:“财东找我岑某人有什么事么?”
“当然是有急事啦!不过早先平北公病着,您不在郢城,后来又撞上曹大人遇刺,您家办丧事,小妇人也不好上门去……”她絮絮叨叨,让人捉摸不出话中之意。正听得烦躁,她忽然道:“平北公家欠小号的账,可不可以还上?哪怕不是全数,还个七成……不,六成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全都愣住了:复兴会作乱、玉旈云病倒,这哪一件不是大事?大家伙儿忙这些还忙不多来,她竟然一开口就是讨债?虽然这是银号财东的本分,但此刻提出,也太不分场合了吧?尤其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岑家欠了鼎兴多少银两,具想,平北公可是一方诸侯封疆大吏,能欠区区一个民间的票号多少银钱?晋二娘可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
岑远被当众要债,面子有些过不去。但也不能发怒,况且他觉得这丑妇多半只不过是以要债为幌子,得探知其背后的目的才行。因沉着脸问道:“不知叔父欠了贵号多少银两?我明日便让人去还了。”
“那可再好不过了。”晋二娘道,“平北公府上次结算时,欠着三千七百五十二万两四钱,后来又借了八千两,这样加起来连本带利……”她掐着手指,仿佛算命先生在算人的命数一般,口中还念念有词,片刻,道:“就是三千七百五十三万零二百一十六两八钱。岑大人明天是还银票的还是还现银?银票是无所谓,要是现银,就得事先跟小号打个招呼,总要点数、称重,还要请多几个保镖看守,否则反贼那么猖狂,万一抢走了,那算是您的损失还是小号的损失呢?您说是不是?”
她语气轻松,仿佛就是一个银号的伙计和柜台对面的客人谈话。但是那“三千七百五十二万两四钱”说出口的时候,已经满场皆惊,何况她后面又报出一个更大的数目来?除了乌昙和小莫上次已经从晋二娘处听过一次岑家所欠下的巨额债务,众海盗和玉旈云所带来的兵士可是从未听过这么大的数额——就连岑远那一边的人仿佛也是第一次听闻,全都呆住了。
“财东说……有三千七百多万?”岑远问。
“千真万确。”晋二娘道,“小妇人别的事记不住,又不识得几个大字,但钱银数目都会记得,算账也从来不会错。岑大人放心,就是这个数目了。您想怎么个还法?明天几时来还?要小号派伙计上门也可以。您现在就吩咐了,小妇人也好回去让他们准备。毕竟这三千七百五十三万零二百一十六两八钱可不是小数目。小号在西疆开业,每天只有银子借出去,不见银子收回来,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嘛!西疆个个都唯平北公府马首是瞻,只要您带头把帐给还上,旁人自然也就还了。这样小号才能维持经营下去。”
“此刻要事在身,不能立刻安排还债。”岑远道,“财东不如先回去,容我安顿好了内亲王又处理了复兴会叛乱,再去贵号商议,如何?”
“啊?要等平定了叛乱?”晋二娘皱起眉头,“那要等猴年马月?小妇人和伙计们说不定已经饿死了!”
她语气放肆,岑远如果不发作,面子可挂不住:“我堂堂平北公府,难道会赖账不成?你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如此不分轻重缓急!就算不愿等到剿灭复兴会,总要等明日我办完曹大人的丧事吧?”
“啊哟哟,大人您可误解小妇人的意思了!”晋二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权当是掌嘴赔罪。近处的人都可以看见脂粉扑簌簌落下来。“小妇人就是店里银钱周转困难,所以有点儿着急,决没有说大人会赖账的意思。平北公府是什么样儿的财主?拔根寒毛都够小妇人吃一辈子了!小妇人听说,您一搬回来,就大肆翻新宅院,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玉器摆设,那是一箱一箱地运进去。光这些就值几万两银子了。说真的,之前平北公府房舍失修,下人也没几个,小妇人不知道是府上缺银子,还是曹大人奉行节俭,心里还真有些担心。如今知道您修葺房舍,还使唤着这么一群体面的下人,小妇人我可就放心啦!”
她一味地絮絮叨叨,话里不带脏字,却句句都是要岑远难堪。岑远忍她,忍得胸中的怒气都快要爆炸了。小莫则在一旁暗暗好笑,又觉晋二娘这样折腾,若不能把岑远夫妇赶走,仍是一无用处,即煽风点火道:“财东,你方才说有要事来禀报王爷,看样子今天是禀报不成了。要不改日再来?”
她有“要事”?岑远也想知道详情。可晋二娘当然不会说,反而探头徒劳地望望紧闭的房门:“大夫都进去这么久了,王爷不知怎样了?按说要是着了凉,又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王爷一定不会放着公务不处理的。这么静悄悄半点儿声息也没有——那大夫不会是个庸医,连小小风寒都不会治吧?”
“财东过虑了。”岑远铁青着脸,“这大夫是内子所熟悉的名医。”
“名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晋二娘皱眉,“既然是名医,怎么会连个风寒也治这么久?”边说,边朝房内喊:“王爷!王爷!是小妇人!我有要紧的话要跟您说!您听到就应一声!”
“放肆!”这一次岑远终于忍不住——也有了理由——大声呵斥晋二娘,“我听说你曾在西京替王爷办事,难道不知道王爷早已积劳成疾?她长久以来都是拖着病体在为国操劳。今日病倒,说是风寒,也有旧患,若不好生调养,病情加重,岂不麻烦?你在这里瞎嚷嚷,存的是何居心?来人,把这刁妇给我拖出去!”
他一声令下,两个仆妇立刻捋起袖子要上来动手。晋二娘却灵巧地往小莫和乌昙身后一躲,也跟着喝道:“慢着!岑大人也说我曾在西京替内亲王办事——此话不错,我鼎兴银号上上下下都是替王爷办事的,是王爷养的狗。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在王爷的行辕里,你要打王爷的狗,这是何道理?莫军爷,在这里,王爷之下发号施令的是不是您?”
小莫苦笑了一下:“论官阶,我可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力。不过王爷来西疆游玩打猎,我就好像是她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