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陈熙山已经备了茶来,玉旈云饮罢,谢了岑家军上下,又说了些勉力之话,才上马离去。
一路上,乌昙自然是提心吊胆,紧紧护卫在玉旈云的身边。见她初时只是咬紧牙关默然赶路,似乎是想快些回到郢城去,又好像故意要走在众人的前面,不让人发觉她的脸色有异。冷风如刀,一下一下割在乌昙的脸上,也割在他心上——如此恶劣的天气,岂不让人的病又添一层吗?可过不多久,冷风渐止,天空也放晴了,西疆的冰雪世界因而变得晶莹剔透,恍如仙境。不论是莽莽雪原,还是突兀竖起的一棵枯树都显出别样的韵味来。玉旈云的坐骑也放慢脚步。走上一片山丘时,她竟然勒马伫立,笑道:“西疆山河竟如此壮美!从前来此,只顾着攻城掠地,没有好好欣赏,真是白费了天工造物之美!”众海盗虽然半生都困守东海,难得见到如此壮阔的风景,可是自从来到西疆,日日不是风就是雪,早就失去了新鲜感,对玉旈云的感叹无甚共鸣。可玉旈云竟好像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古人的诗篇,野史中的传奇,馘国以及之前三百年西疆的兴衰……众人虽然与她熟络之后,知道她并非初见时那样寡言少语冷硬如铁,但也从未见她像这样话匣大开——这是多么喜爱西疆的雪景,才能这般兴奋到停不了口?
乌昙却更加担心起来,只恐玉旈云是难受到了极点,故意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来掩饰。又见她说了一通之后,忽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策马向山坡下俯冲而去,更觉异常,急忙打马撵上去,道:“你是不是难受得紧?那就不要再硬撑了!”
不想玉旈云却哈哈大笑:“谁说的?我通体舒泰,这一两年来都没这么爽快过。你要不要和我赛马?”
乌昙哪里相信。可玉旈云已径自催马而去。他唯有跟后急追。只不过他毕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驾船的本领了得,马上功夫却不如玉旈云,尤其在雪地之上,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几乎想要放弃坐骑,飞身过去将玉旈云拉下马,但又觉此举太过唐突,被人看见不知该如何解释。正焦急之时,前面的玉旈云忽然又刹住了马。他反应不及,冲出去好远,才拨转马头回来。见玉旈云一脸茫然:“我……怎么会跑来这里?”
“王爷不记得了?”乌昙骇然,“你方才说了好些没人听的懂的诗词典故,然后就打马跑下山坡来了。小莫他们都还在后面!”
玉旈云回头望望,果然小莫和众海盗正骑马赶上来。而岑远因为坐车,不敢随意离开大路,还在原处等候眺望。“是……我好像是……忽然想起了好多以前读过的有关西疆的书……”玉旈云喃喃道,“可真是奇了!为何跟你们说这些……”她说着,抚了抚心口:“我也没有哪里疼……也不觉得晕……为什么这么心慌?”
乌昙越发担忧。可是小莫等人已经快要到近前了,还有几个岑远的手下也跟着。他岂敢随意询问玉旈云的病情。更何况这时候,雪野里又出现了另外一队人——都是徒步,男女老幼皆有,平民打扮,正相互搀扶着朝这边而来。
玉旈云即深深吸了一口气,向乌昙微微摇头,示意他暂时忘记方才的事,和随后赶来的小莫等人一起观望着那队雪地跋涉的百姓。
“呔!”岑远的一名手下出声呵斥,“内亲王在此!尔等刁民,竟不跪拜?”
百姓们听言,急忙连滚带爬行大礼,接着又慌慌张张想要继续赶路。岑远的手下即怒骂道:“丢魂了吗?王爷没让你们起来,谁敢动?”那些人才又吓得连忙重新跪下去了,磕头絮絮念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诸位乡亲这么着急是要到哪里去?”玉旈云让大家起身。
“去铁山寺找无念大师。”一个老者回答道,“昨夜天火降世,都说是大灾之兆。小的们想去问问无念大师有何应对的法子。”余人也七嘴八舌补充,有说自己家的鸡窝塌了,有说好端端的铁锅忽然穿了底,还有说井上的绳子不知怎么就断了,总之这两天之内发生的种种“怪事”都预示着将有大灾,昨夜的陨星雨更是老天给了异象:“铁山寺是方圆百里最灵验的寺庙,无念大师更是活菩萨,所以小的们要去问问趋吉避凶的法子。”
果然是无知小民!小莫看看玉旈云。
“本王也听说无念大师本领通天。”玉旈云道,“昨夜天火把半边天都烧着了,这么大的异象,果然还是去找无念大师问问比较好——你们快去吧!”
百姓听了,自然速速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去了。
“王爷怎么不训斥他们?”小莫奇怪。
“这样的小民不知还有多少,岂是我训斥得来的?”玉旈云道,“既然他们都信无念,而那无念又专于格物致知之理,自然会开解他们。雪景也欣赏够了。咱们快赶回郢城吧!”说着,拨转马头回到大路上。
一行人便继续往郢城前进。途中又遇到了好几拨往铁山寺的百姓,令人不禁担心今日铁山寺的门槛会不会被踏平。那些和玉旈云一行迎头碰上的,自然都来给她磕头行礼,或多或少都讲了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怪事。也有人说,近来平北公一直缠绵病榻,不知陨星雨是不是老人家快要归西之兆,百姓对他十分敬爱,要去铁山寺为他祈福,哪怕不能让他康复,也让他早登极乐,云云。岑远听到便大发雷霆:“谁在这里红口白牙诅咒我叔父?抓过来,给我重打三十军棍!”
“其实他自己心里比谁都盼望平北公速死吧?”小莫轻声对玉旈云道,“现在曹非攻死了,没人和他争爵位,平北公一闭眼,他可就成了公爵了!啊呀王爷——莫非他会趁此机会加害平北公?你看他算准了时间,曹非攻一死他就来,还刚好出了个陨星雨——这时候杀害平北公,别人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
此话不假。玉旈云想,陨星雨此时出现,帮了岑远一个大忙。还好自己在岑家军那边抢了先。不然岑广一旦离世,岑远岂不顺理成章掌握了兵队。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是一骇:不会岑广已经遇害了吧?岑远极有可能昨夜弑杀了叔父,在郢城搭好了“戏台”,才来大营找玉旈云回去看这出好戏的下半场!若是老将军离世,岑家军上下势必为其戴孝,那自己先前在军中的安排岂不全然作废?
此念一生,更加心烦意乱,身体那莫名的不适也愈加严重,但觉两眼昏花,耳畔轰鸣,五脏六腑都随着马匹奔跑的颠簸而翻动,恨不得可以滚下马去,在冰凉的雪地里把身体的燥热冷却。
如果有无妄的药丸就好了!这成了她心里唯一能想的事,也是脑中唯一回响的声音,甚至成了让她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郢城已经不远,可以望见城门了,所以平北公府也不远了——无妄和他的药丸也不远了!
就这样,几乎半梦半醒,她进了郢城。仿佛老天垂怜一般,在城门口就遇到了无妄,正带着几名弟子匆匆赶路,遇到她的队伍便不得不停下来见礼。“无妄大师,”她压抑着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兴奋,“我听说曹大人竟然没有救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贫僧医术有限。”无妄道,“且曹大人伤势恶化得十分突然,贫僧与弟子们都措手不及。有负王爷所托。”
“哼!”玉旈云冷冷的,“西疆这里连一个好大夫都没有!把平北公交给你,不知是不是也所托非人!对了,你不在平北公府看护病人,却跑来此处做什么?”
“平北公他老人家现时病情稳定,贫僧想要赶回铁山寺住持一趟。”无妄不卑不亢地回答,“王爷昨夜也见到陨星雨异象了吧?这陨星雨乃是大灾之兆。贫僧的师兄无念和尚精于天象——不知王爷对他是否有所耳闻?他于半年前就预测昨夜会发生陨星雨,继而会天将大灾。如今陨星雨果然发生,只怕大灾不远矣。贫僧所以急着回去向师兄求教。”
“无念大师本王的确听说过。”玉旈云道,“不过,他好像笃信质测之学,从不妄言祥瑞灾异。”
“不错。”无妄道,“师兄数十年来刻苦治学,旨在理解万物生息循环之道。每遇天灾,他都会出面极力驳斥坊间各种歪理邪说,素来不信神魔鬼怪。但这一次,他预言陨星雨时,却忽然说天降大灾因果报应。贫僧初听之时,以为师兄年纪老迈失了常态,所以并不以为意,直到昨夜果然降下陨星雨,贫僧记起师兄的预言,再联想近来郢城所发生之种种不幸之事……心中始终担忧,故此决定回去向师兄求教。”
“哦,这样……”玉旈云一时接不上话,但觉心跳越来越急,两耳的轰鸣盖过了周围人群的喧嚣。她得向无妄求救——向这个形迹可疑的和尚求救!但她不甘心。或许直接在这里倒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让各路妖魔鬼怪放松警惕,只要她能恢复,说不定能坐享渔人之利。但万一不能恢复呢?万一这就成了她的大限呢?近在眼前的楚国……远征在外的石梦泉……服下药丸之后神清气爽的感觉让人迷恋……克制就快到极点。
“王爷……”无妄忽然抬头盯着她的脸,“王爷面色异常,不会是把贫僧给的药丸一夜之间都吃完了吧?”
“什么?”玉旈云好像被塾师抓住的顽童,“药丸又不是点心糖果,没事吃来做什么?”
“王爷——”无妄并不拆穿她,“那药丸只是在紧要关头帮将死之人吊住一口气,其药性猛烈,相当于将人三日、十日、乃至一个月的精力都凝聚到某一刻,为的是让极度衰弱的病患在生死关头可以度过一劫。若常人服用,会霎时精力爆发,读书人可能忽然文思如泉涌,江湖客或许变得力大无穷,但之后便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萎顿力气全无,如个活死人一般。若是服用过量,药力在体内积聚,则可能心智失常,做出癫狂之举,甚至……甚至一夕暴亡。”
他说到这里,玉旈云已经感到冷汗涔涔而下,里衣冰冷冷湿漉漉地粘着背上。乌昙更加犹如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揪住一处,恨不得立刻问无妄有何医治之法。
“听起来这药丸是害人之物了?”玉旈云保持着冷淡的语气,“竟然还有人服用之后会一夕暴亡?大师之前曾经用此药害死过人?”
“药物素来没有纯粹救人害人之分,用得合宜,□□亦可救人。”无妄道,“贫僧方才已经说了,此药乃是垂死之人救命之用,若是贪图一时精力而胡乱服用,当然要自食其果。前朝有位武林人士,身受重伤之时,贫僧用此药帮其续命。谁知他后来将药盗走,想以此成为武林霸主,最后听说在与人决斗之时暴毙——这岂能说是贫僧害死?”
“这话倒是不错。”玉旈云喃喃道——世间万物本无善恶,物役于人,人便担当后果。她一夜之间用尽了无妄的药丸,或许将未来十年的精力都提前用完,但因此得到了岑家军的军心,她不后悔——后悔从来都一无用处,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想出应对难关的方法。
此刻——此刻——她该做些什么?但觉那慌急的心跳变成一股巨大的震撼力,仿佛胸中有一柄铁锤,每一次落下,就有开山碎石的威力,不仅震得她胸口窒痛,更向四肢百骸放射,连抓着缰绳的手指都好像握着烫红的铁条一般,瞬间不自觉地松开了。
偏此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她的马轻轻原地跳了一下。这是任何骑手都可以轻松应对的情况。换在以往,她或许毫不差觉。但这时,就好像忽然被抛了起来。尚不及反应,已经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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