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是么?”符小姐怔怔地望着玉旈云,“两位……是……远道而来的吗?”
“我们是在海上做生意的西瑶人。”乌昙道,“只是路经此地而已。”
“我……也曾随同先父出使过西瑶呢。”符小姐道,“未知两位来自西瑶哪一处州县?或许我也去过。”
乌昙可没想到对方有此一问——他这辈子也没去过西瑶,不知从何编起。倒是玉旈云不紧不慢道:“我俩本是临渊人。只不过离乡漂流已久,连乡音都不记得了。再说,家乡已没有亲人。所以,临渊也好,凉城也罢,蓬莱国、伽倻国,还不都是一样。到哪里,都是过客而已。”
“公子此言有理。”符小姐道,“其实人生一世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到世间来走一遭,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客居几十年,什么也带不走。”
“哈!小姐倒是看得透彻!”玉旈云笑道,“可惜客居之时,也结下无数恩怨情仇,若是不了断,死也不安心呢!”
符小姐皱了皱眉头:“恩怨情仇……怎么了断?旧的没完,新的又来……”
“那就一边了断,一边结缘也结怨。”玉旈云道,又拱拱手,“今日结识小姐,也算是一种缘分。若是这缘分不断,咱们后会有期——告辞!”说完,甩袖一掸袍子,好像要将方才在基督堂里沾染的什么污秽之物拂去一般,秋衣厚重的布料在夜风中猎猎有声。而那声音未落,她已经大步迈进了夜雾里,转眼不可追寻。
乌昙要展开轻功才辇上玉旈云的步子。见她正在黑暗的街巷里疾奔,身形摇晃,面色潮红。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你怎么了?”
玉旈云不回答,只是想挣脱他的掌握。但他就是不放开:“方才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符小姐,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玉旈云咬牙。
“没什么不妥,你跑什么?”乌昙问。
玉旈云扭过脸去,盯着身侧浓重的黑暗。
乌昙等着,等她心情平复,或者思考清楚,再给自己一个答案——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冒险来到和楚国朝廷有关联的基督堂,又和皇后面前的大红人、程亦风的未婚妻交谈。这不像是在敌境中小心谨慎的玉旈云会做出来的事。其中有什么因由?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玉旈云没有答话。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漆黑的虚空,不知从那里看到了过去还是看到了未来。而后,她身体的颤抖忽然停止了,淡淡道:“我只不过是觉得那基督堂里有不少宫中之人,咱们逗留下去有些风险,所以就想赶紧回去——走吧!”
乌昙一愣——这算是什么回答?是敷衍他吗?他就这样不值得信赖,不值得依靠?方才她明明那么激动那么痛苦,就不能让他分担一下?如果如今陪在她身边的人是石梦泉,她的反应会不会不同?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他放开了手。
玉旈云已经恢复之前悠然闲游的样子,背着手,缓缓前行。
走出了这条巷子,到了大街上。再不久,便回到客栈里。帮众们早把酒喝残了,正伸长脖子等着他俩归来。玉旈云与他们玩笑几句,来到房中,又查看了那三个绘图兵丁今日的成果。
“倒是不错!”她点头道,“难道非要莫校尉看着你们,才能做得似模似样吗?”
这已经算是称赞了。那三人都喜不自禁,纷纷表示以后会加倍努力,便各自去休息。小莫和乌昙也要告退,玉旈云却叫住了小莫:“我有些事问你,你且留一留——乌帮主,你先去歇着吧!”
乌昙心中的不痛快不由又增添了几分:此时忽然找小莫问话,莫非也是和那符小姐有关吗?他真想躲在窗外听听二人的谈话。不过又怕万一被玉旈云发觉,那就更加破坏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即忍住了,闷闷回到房中,蒙头睡觉。
只不过,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后一跃而起,想:不如去那基督堂里探探!
这太强烈,他克制不了。当下扑出窗外,趁着夜色飞檐走壁往基督堂奔去。
轻功高强如他,要穿过平崖县城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又何须一盏茶的功夫?很快便已经来到了基督堂的门前。那稀粥宴会似乎才刚刚结束,信众与吃白食的三三两两散去。他伏在屋顶上看众人收拾桌椅碗筷,那符小姐作为亲贵女眷竟然也亲力亲为。到一切都拾掇停当了,众人才各自去休息。符小姐留在最后,还要熄灭供桌上的蜡烛。她吹熄了第一支,凑近第二支时,忽然停住了,回身望了望院子的一个角落,又望了望门口,竟然久久也不移动。
“以斯帖,你在想什么?”藩鬼白神父走了过来。
“没什么!”符小姐吹熄了蜡烛,拿起台上的油灯来,举步,又停住,“今天的来慕道的人里面,好像有一个我见过的人。”
“哦?”白神父道,“那想必是以前也曾来慕道,今日又来了?”
符小姐摇摇头:“倒也不是。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莫非是在西瑶?可他说已经离家多年……”
“天下这么大,你又游历四方,在别处见过也不奇怪。”白神父道,“或许你和此人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主才安排你们在此相见,好让你带他认识上帝呢?又或者,你们以前本没有见过,你却又‘一见如故’的感觉?这也是上帝的一种安排吧。”
符小姐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神父,《圣经》里是没有投胎转世这回事的吧?”
“你熟读《圣经》还问我?”白神父看了她一眼,“难道是方才那个你觉得面善的慕道之人问你这问题?”
“不是。”符小姐道,“神父你不要笑话我。我一直想着刚才那个人,就忽然觉得他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死而复生。但又觉得荒唐——我那故人是个女子,死了大概有十八年了……今日见到的是位年轻公子。既然不可能是死而复生,那就只可能是投胎转世了吧?”
“你是入魔了吧!”白神父笑道,“怎么会觉得是你死去的故人?”
“我也觉得我大概是疯了……”符小姐道,“其实我和那故人分别之时,她只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我自己也才十一岁吧?你若问我她当年是什么模样,我可能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刚才一见到那个青年公子,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的眼神,听到他说话,我就好像见到了那位故人——若是她还活着,应该现在就是那个样子——可真是傻话了!”
“哦?想来那公子的面貌俊秀,胜过女子了?”白神父笑道,“就不知跟程大人比起来如何?啊呀,程大人不修边幅,多半连人家的一半也比不上!”
符小姐一怔,垂下头去:“神父,您怎么能拿这些来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