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槿把军医们都集合起来,向他们传授水蛭给药的秘诀。起初大伙儿对这些蠕虫都有些抗拒。但看到端木槿竟然在自己的胳膊上示范,大伙儿无不汗颜,也都大胆尝试起来,一来二往,各人都习惯了,也就不再觉得恶心。待大伙儿练得有些心得了,端木槿又带他们去病人身上实践——先是她亲自动手,其后又逐一指导军医们。忙到次日掌灯时分,先后有三名危重病患通过水蛭“服用”了四逆汤。可惜,其中两人当夜死去,第三个挺到了黎明时分也不敌病魔。
众人未免有些失望,但并不轻易气馁,继续按照端木槿传授的法子尝试。头两日里,乔家大宅和县衙的死亡人数并未减少,余下尚还活着的病人也未见好转。不过,再两天过去,情况开始有了改变——旧病患们虽然无一有康复的迹象,但是送来的新病患却减少了。大伙儿猜想,是预防的措施起了作用。都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便再接再厉,按照端木槿的吩咐继续执行下去。如此又过了两天,再没有新病患出现,而在端木槿回到揽江的第十五天,病区没有新增死亡的病例,众人隐隐感到,这是到了一个转捩点,心情紧张又兴奋,愈加谨慎地看护病患,生怕不留神又给了瘟疫反扑的机会。
那时,病区里幸存的病患已经不太多,县衙里有十五个,乔家大宅里只有三个而已。端木槿便让军医们都在县衙里轮值,自己则带着金嫂负责照顾罗满和另外两个乔家大宅的病患。
罗满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毕竟连日来除了糖盐水和药,什么也没有吃过,身体消瘦,力气也不济,多说几句话都困难。不过,看到端木槿憔悴的模样,他总会勉强笑笑,说几句宽慰的话。
“没想到这稀松平常的糖盐水如此神奇。”他道,“起初姑娘说糖盐水能给大伙儿吊命,大家都还半信半疑。现在可真的被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也别以为此物当真稀松平常。”端木槿一边拾掇药箱一边道,“糖盐如何搭配,加多少分量的水,这也是当初林……林枢在不归谷钻研许久才摸索出来的。”
“难怪了……”罗满道,“我把这一层给忘了!我还想,比起乾窑来,这次揽江的瘟疫这么快就被我们制服了,莫非是老天庇佑——却原来是林大夫在暗中相助。”
端木槿最怕谈起这个话题,扭过头去。
罗满却浑然不觉:“林大夫离开揽江去采药也有好些日子了,不知遇到了什么阻滞……端木姑娘……你……你很担心他吧?”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端木槿很想快些结束这关于林枢的话题,便忍不住脱口而出。
罗满怔了怔:“啊……其实……我知道姑娘当初渡过大青河来到北方,就是为了寻找林大夫……我不是故意去打听你的私事……只不过……只不过偶然听人提起过……”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reads;。”端木槿背着罗满,“他有他选的路,我有我选的路。”
“是,我也听说过一些你们师门的恩怨,”罗满道,“而且林大夫现在效力于内亲王,而端木姑娘你……你把我们都治好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端木槿停下手里的活儿:她有什么打算?她没有想过。和林枢一起归隐山林的梦想已经成为泡影。她当然可以一个人浪迹天涯,但两个人的甜蜜变成了一个人放逐,想起来便已经觉得凄惨。她还可以回家去。自从她离家之后,神农山庄和他父亲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无论别人怎么传言,也无论事实如何,端木平始终是她的父亲。若他武功尽失,成了废人,她有义务要侍奉左右。
不过,这些想法都没必要让罗满知道。
“总之我不会留在这里。”她淡淡地,“我虽然在揽江帮你们治病,但只不过是……因为瘟疫若不及时消灭,后果不堪设想。待大伙儿都康复了,我自然就离开——之前我们不是也说得很清楚了吗?你是樾人,我是楚人,樾楚交战,你我是敌人。”
“是……”罗满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幽幽道,“看来我们分别的日子也不远了,有些话,我一定要和姑娘说——我一直对姑娘万分敬重,不管你是不是楚国人,在我罗满的眼中,你都是一个可敬的女子。恨只恨,我是个樾国的将领,而我必须服从内亲王的命令。有时我也想,若我不是这劳什子东海三省总兵,不是内亲王的部下,那该多好。可惜,那不可能。樾楚之战,势在必行,你要恨我,要杀我,我都无话可说——可是,你明明已经……已经被严八姐救走,却又回来医治我,医治揽江城里其他的士兵……我真不知该……该如何是好了。”
“我是大夫……这是我该做的。”端木槿回答。此话她说过无数遍,不过今日有些底气不足。
“是。”罗满的声音颤抖,“可是姑娘也应该知道,我是军人……我们都是军人……若我们不死,也会做我该做的……每每想到这一层,我就……我就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姑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端木槿如何不明白?心中也是一阵刺痛:“别多说了,快休息吧。”
“是,”罗满道,“其实我也说完了——这话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真怕死了就没机会说出来。现在说出来,死也无所谓。”
“我这么辛苦医治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死’挂在嘴边?”端木槿故作轻松,要掩饰声音的哽咽。
“我这不是已经在鬼门关转悠了好几遭了么?”罗满笑,“再说,樾楚交战,刀剑无眼,我也不知会不会战死。我只希望姑娘知道,哪怕日后你我只能以敌人的身份相见,或者永不相见,我依然敬重姑娘。”
这场该死的战争!端木槿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快要夺眶而出,再不敢多留一刻,挎上药箱逃出了门去。
只是,才跑出西跨院的门,正要把病区里穿着罩袍脱下就,就看见沈副将等三位军官。他们面色阴沉地快步走来。按照病区的规矩,任何人要进来,须得用干净的手巾蒙住口鼻——跨院的门口用大竹筐摆着好些煮过的手巾。但这三个人却一径往里面闯,看也不看那竹筐一眼。
“慢着!”端木槿叫住他们,“你们得的先蒙上口鼻,免得被传染瘟疫。”
“这会儿还说什么瘟疫?”沈副将没好气,但还是抓了一条手巾。另外两人也各自拿了一条,匆匆扎好,又继续朝院里冲。端木槿看他们大步跑进了罗满的房间,然后就听到沈副将咋呼道:“来了reads;!楚军来了!”
楚军来了!端木槿心中一动,又把罩袍系好,走回院内。
“是向垂杨的人马,看起来有两万人左右,已经到了城下,正在叫战。”一名军官报告道,“镇海本是水师大营,步兵只有三万,这一次来了两万。不知其余的是留在镇海,还是在前来揽江的途中。”
罗满应了一句什么——或许是提问。只是,他身体虚弱,声音低哑,端木槿听不清楚。接着就听另一名军官应道:“咱们的人已经布署妥当了——等了他们那么久,终于来了。不过,真没想到他们会一次来这么多人。如果还有后续的援兵,那就差不多整个镇海的步兵倾巢而出。我们要和他们正面交锋,只怕有些吃力。哪怕是偷袭,也不见得有十足的胜算。”
罗满又说了一句什么,端木槿依然听不清。只听沈副将应道:“原本的确可以这样诱敌,只不过,现在城里出了这要命的瘟疫——而且楚军好像知道了。他们在外面乱吠,说罗总兵已经病死了,又说留在城里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出去投降——扰乱我军军心,着实可恶!”
“我不怕他扰乱军心。”罗满说,这一次端木槿听到了,且看到他挣扎着要起身下床。沈副将等三人急忙围上去搀扶:“总兵,你的身子还未好,这是做什么?”
“我得上城去!”罗满道,“我不怕扰乱军心,我的部下,我信得过。但是我怕他们看出我们……”
他话还未说完,沈副将忽然注意到门外的端木槿了,即厉声喝道:“好你个楚国娘们,在这里偷听!我还在犯嘀咕,怎么楚军会知道揽江城里有了瘟疫,连罗总兵病倒的事也晓得,对于瘟疫的症状,更是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多半是你这个臭娘们偷偷去报讯!今天可再也不能让你狡辩脱身了!”说着,已向端木槿扑过去,又招呼院门口守卫的士兵:“你们还不快来帮忙,把这楚国贼婆娘拿下!”
“住手!”罗满低吼,“端木姑娘夜以继日地在城里照顾病患,哪儿有功夫去镇海报信?”
“她有同党呀!”沈副将跺脚道,“严八姐,还有那些个绿林人士,他们不是把冷千山也救走了吗?罗总兵,你可不能再被这楚国娘们给迷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