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官,她不做普通宫女的差事。这是第一次给皇后梳头,不过——也是最后一次。她想。
借着昏黄的光线,皇后对镜端详,面露微笑:“我一直都想这样——我把你送到慈航庵的时候,就没打算将来还能找回你。但是,我却总梦见你会回来,咱们娘俩像现在这样,闲来无事,说说话,打扮打扮。寻常百姓家里都是这样的——你——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符雅咬着嘴唇,假装专注手中的发辫,却还是盯着那毒茶不放。
“你要知道……”皇后叹息道,“太子不是我亲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也只有我一个亲人。我百年归老的时候,我还希望有个亲生孩子陪在身边。”她从望着镜子里的符雅:“你会陪在我身边的吧?”
符雅只是不答。
皇后笑了笑:“你说不准,是不是?你要嫁人了,自然是出嫁从夫——程亦风现在位极人臣,若是换在太祖年间,也许封个异姓王,到哪里逍遥快活也说不定。好在如今不封异姓王了。我看他一辈子就是做京官,将来做到爵爷也还是要留在京里。那你自然也是会留在京中的。咱们娘俩,还有的是时间好好儿相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总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人逼我,我和别的女人、别的母亲也没什么两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到时候?符雅想,但愿永远不要到那个时候!她将皇后的最后一绺头发梳好,用簪子卡住:“娘娘,好了。”
皇后并不照镜子,而是拉着符雅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从颈上解下一个金锁来,亲手将金锁给符雅戴上。“咔”的一声,正像是镣铐合紧的声音。“这个我早就想给你了。”她道,“之前是有一对的。还有一只……给凌霄公主陪葬了。你留在我身边,虽然不能做公主,但是,我保证,只要你一心一意地跟着我,你的日子会和公主一样。”
金链子上还有皇后的体温,温热的,让人疑心是皇后的手时刻扼在她的脖子上。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符雅“倏”地站起,捧起镜子挡在自己和皇后中间:“娘娘,梳好了。”
皇后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看:“你真是个不会打扮的丫头!将来我再好好教你吧——时辰还早,我看淑贵嫔那贱女人不会这么快来。你去坤宁宫一趟。”
“做什么?”符雅呆了呆。
“你去把韩国夫人的金凤簪给我拿来。”皇后摆弄着发髻,“我要皇上看见,是他逼死我的。是他二十多年来惦记着姐姐,活活逼我到这一步!”
这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符雅不禁颤了颤。
“去吧。”皇后道,“快去快回!”说着,端起茶杯,啜饮起来。
一种残酷的快感从符雅的心底升起——结束了!结束了!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她向皇后行了个礼,退出偏殿去,然后头也不回,一直跑出了皇宫。
那时候,夜幕才刚刚开始降临。浓稠的黑色,带着一点点湿气,像是一种糖浆,分明有毒,却让人有疯狂的喜悦。奔走在其中,浑身都被癫狂的感觉浸润着。无所谓去到哪里,到处都是一样的。越过疯狂,越过死亡,就是无人可以阻挡的自由!她要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哪怕她的天父要为了她所犯的杀戒而惩罚她,她也不在乎了。只要离开这里。哪怕明天就死,也要享受一刻无拘无束的生活。
她的脚步飞快,宫门口依稀有太监问她要不要车轿,她只当没听见,一径朝前走。出了宫门,场上似乎有疏疏落落的几乘车轿在等着,她也不看有没有熟人,径自在车马中穿行。或许有人认出她来,和她招呼,她却目不斜视,奔走如飞。这光景,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再也不用大方得体秀外慧中,谁爱议论,就议论去吧,反正明天她就不会再出现在凉城,不会再出现在这些人的眼前。永远也不!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放不下。她巴不得快点儿离开——除了——
忽然听到程亦风的声音:“符小姐!”
什么都牵绊不了她。可是这个声音却立刻让她的脚步停住。她怔怔地望去,只见程亦风腼腆地笑着,向她行礼:“小姐要往哪里去?不嫌弃的话,不如让在下相送,如何?”
符雅呆呆地,心中一阵刺痛:她今天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来,有生之年,怕是再也不会见到程亦风了吧?这个人,是她多年来唯一所想念的,是她在这尔虞我诈的凉城,唯一的牵挂,唯一的快乐。从此,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小姐要往哪里去?”程亦风再次邀请她,“程某还记得,去年小姐曾和在下同车。当时小姐自嘲是个缺德的女子,不怕别人议论。反倒是在下,拘泥那礼教大防,扭扭捏捏好像姑娘家似的。莫非今日小姐倒要计较起来?若小姐当真介意共乘,那请小姐上车,程某走路便好。”
拒绝他!符雅命令自己,然而只是开不了口。心底有一种私念在涌动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在他们永诀之前,再一起走一程,可以吗?她什么都不会说。这一路,就让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让她故作洒脱,谈笑风生。让程亦风不要起疑,不要担心,不要被牵扯进来……然后,当她消失,他心里只留下那个淡然而模糊的自称“缺德女子”的形象……或者,索性将她忘记?她做得到吗?
时间不许她犹豫。周遭有些人已经朝这边看了过来。耽搁下去,只会引来更多的注意——耽搁下去,也许皇后那边就东窗事发了!她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去菱花胡同见白神父。大人若是方便相送,感激不尽。”
上了程亦风的车。夜幕包围着他们,好像乘桴浮于海。天地无限广阔,波涛将带他们到离开尘嚣之处。符雅的目的地在哪里?不管是哪里,总之,不能同程亦风一处。对于她来说,在这一场漂泊结束的那一刻,也就是她和程亦风永诀时候。心被颠簸,疼痛不已。
偏偏程亦风又没头没脑地说起将来的事。他的梦想如此的美好,如此的温暖,如同一杯刚沏好的热茶,香气缭绕。但在符雅,这些都是飘渺的,永不可及的。想要集中精神,然后像往常一样,找出一两句妙语,让程亦风可以开怀一笑。可是,她却无法开口。只感觉喉咙和眼睛都阵阵剧痛,下一刻泪水就会滚落。
忽然,程亦风握住了她的手。她怔了怔:“大人——”一种渴望从心底升起,她不想离开,她不想就这样永别,有种冲动,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但这时,外头传来小莫的声音:“大人,菱花胡同到啦!”
于是她的理智又回来了:这是她的选择。她不能连累任何人。逃一般下了车去:“多谢大人相送。”拍开了教会的门,再也没有回头。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白赫德显得十分吃惊。不过,以老神父多年看人的经验,他知道符雅出事了。“孩子,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符雅摇摇头。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为了随便找个去处回答程亦风,才说出“菱花胡同”,她本不该拍门进来,她应该立刻再找个其他的借口离去,应该跑出城,远远离开此地……可是,方才与程亦风同行的那一程路,让她狂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了下来。她已经失去了继续癫狂下去的力量。感觉累了。
白赫德并不勉强。“你不要忘了,”他静静道,“耶稣已经胜过死亡。我们在世间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事呢?”
对于经文,符雅早已倒背如流。可是此刻,这些话没有一句像是真的,没有一句能给她力量。难道是上帝对她太过失望,于是以沉默来对待她?
“张婶在准备晚饭呢。”白赫德道,“弟兄姐妹们刚好聚在一起祷告,你也来吧。主说,地上有两三个人奉他的命聚会,他就必与我们同在。在人看来做不到的事,在神都能做到。敲门,就开。求,就得着。来吧,孩子。”
符雅其实什么也不想做。不过,又不想拂了白赫德的好意,就随他一同到了堂上。许多教友都虔诚地跪着,喃喃祝祷。符雅便也跪下,只是,才一垂眼,就恍惚看见了皇后,七窍流血,还伸出手来要抓自己。冷汗不觉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