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起来!”元酆帝亲自拉他,“你越是这样,朕越是讨厌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臣愚钝。”程亦风道,“实在不知道臣何处让陛下生厌。”
“就是这种态度——”元酆帝指着他道,“你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朕,就向朕请罪——你——你简直跟于适之一模一样!”
“文正公?”程亦风怔怔。
元酆帝随手拽过一根树枝,浓密的树叶间还有仅存的花朵。他摘下花来,嗅了嗅,又丢开。“你方才也听到他们说朕和韩国夫人的事了——公孙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朕的确很喜欢韩国夫人,为她着了魔。不过,朕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于适之的妻子了。”长叹一声,回忆如潮,“朕那时见到他们夫妻二人,简直是神仙眷侣一般。朕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暗想,要是朕能变成于适之就好了!”
程亦风默默地跟着,不应声。
“于适之死后有一本文集流传于世,你看过没有?”元酆帝道,“多半是看过的吧?他才华横溢,却不骄纵风流,忠贞刚直,又仁爱谦逊。而朕当年什么也不懂,跟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两样。朕悄悄给韩国夫人送情书和礼物去,她却全部原封退回。朕想,恐怕朕只有变成于适之那么优秀,才能赢得美人芳心吧!”他笑了笑:“所以朕也发奋了一阵,悬梁刺股——那日子岂是人过的?最后放弃了。后来于适之变法失败自尽身亡,真宗驾崩,朕登基,朕想,这可是朕得到韩国夫人的好时机。谁知,她心里还是只有于适之一个人!于适之!于适之!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全都是昏话胡话,程亦风想,分明是元酆帝垂涎别人的妻子,却怪到别人的头上。如果不是元酆帝先起了这等荒唐的念头,于家不会家破人亡,今日的种种惨剧也不会发生!
“你在想什么?”元酆帝皱眉道,“莫非是在心里骂朕是昏君么?朕就是昏君!人各有各的命。朕起初想,倘若宗人府和礼部赞成朕迎娶韩国夫人,朕也励精图治,哪怕是为了讨韩国夫人的欢心,也要把于适之的新法继续下去。但是他们偏偏不让朕如意——连这一点小事,和他们利益狗屁关系都没有的小事,他们都不能让朕如意,新法——要让他们大大吃亏的新法,他们能赞成么?就算你是皇帝,你有无上的权力,他们也有办法让你不得安宁——他们会上疏,一个接一个,然后就跟你闹辞职,集体辞职,还会把水灾旱灾彗星地震一件一件扯出来,都说是你无道所致——你斗得过他们吗?而且,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一个的人——要是,杀光就好了嘛。偏偏,他们好像是……是一种怪兽,一种看不见的气,只要你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就会身不由己那样做事。朕是看穿了!这个国家已经朽烂了,从里面一直烂到外面。再做什么垂死挣扎,也是要死。干脆放手不管!”
“陛下!”程亦风道,“臣不这样认为。虽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病入膏肓也不会用一剂灵药就治愈,但是,只要坚持不懈,总会找到改革之法,强国之道!”
“这是你的想法。大概也是于适之的想法,却不是朕的想法。”元酆帝道,“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不是你们,朕贪图逸乐,不愿吃苦,天生就是做昏君的料子呢!”
“皇上不可戏言!”程亦风道,“自从太子监国以来,新法试行已经卓有成效,只要……”
“那是太子——”元酆帝打断了,“不是朕——朕是昏君胚子,太子却不是。他如果能排除万难,振兴国家,那就是他的功劳,将来自然写在他的功德碑上,却跟朕没有任何的关系。朕的庙号嘛——程爱卿,你才高八斗,能不能想出一个庙号既不那么难听又昭告后世朕确系昏君?”
“臣惶恐,不敢妄言!”
元酆帝哈哈大笑:“你这个书呆子,竟然比于适之还迂腐!如果韩国夫人在世,或者会很喜欢你,招了你做女婿也说不定。听说你要娶符雅了?”
“是。”程亦风道,“蒙皇后娘娘恩准,臣已经向符小姐提了亲。”说起这件事,未免又想到皇后其人。她虽说不上恶贯满盈,但韩国夫人的事的确是她下的手。自己该不该把所知的告诉元酆帝呢?
还没有决断,元酆帝已经拊掌道:“好得很!好得很!皇后很喜欢符雅——当年韩国夫人也很喜欢这个姑娘——唉!”不知本来要说些什么,他只长叹了一声,没有继续下去。
君臣二人已经走了锦波阁的门口。
“太子年轻不懂事。”元酆帝道,“之前被那个袁哲霖耍得团团转。如今朕饶了袁哲霖的性命,程大人你要设法不让这个人再找太子的麻烦。”
“是。”程亦风答应着,又想:哲霖中了蛇毒还不知能不能救活,就算他恢复元气再想兴风作浪,恐怕竣熙已经恨透了他,再也不会听他的话了。
“太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呢!”元酆帝道,“今日之事,又给他多添了几块绊脚石。恐怕他将来好一段日子都会很困难。”
“陛下既然已经复原,何不重新理政?”程亦风道,“其实从今日陛下处理御花园事件看来,陛下明察秋毫,决断非凡,正可以替太子、替国家扫平各路魑魅魍魉。”
“这话提也不要提!”元酆帝道,“朕早就没兴趣当这个皇帝了。朕也早就不想要这个国家了。是你们非要支撑着,那自然要你们去忙碌,关朕什么事?你想遵从圣贤书的教导?你想做圣人?那你请便吧!”
“皇上!”程亦风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叹气,“皇上正当盛年,还有几十年时间可以治理国家,为何非要咬定自己是昏君?或者您其实是明君呢?”
“几十年?”元酆帝笑道,“你的意思是,朕活不了一万岁了?”
“臣失言。”程亦风赶紧跪下,“皇上恕罪。”
元酆帝扶起了他:“你不是失言,你是个讲真话的人。所以朕真的很讨厌你——于适之……于适之也是个讲真话的人。但是他跟你一样,虽然讲真话,却总要顾及君上的颜面。景隆改制失败,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如果于适之不替先帝背负骂名,他何至于落得自尽的下场?你要学他吗?”
程亦风愣了愣,不知元酆帝此话是何意思。
但元酆帝不再多言,挥挥手:“你走吧。朕要睡午觉了——你记得公孙先生回来的话,带他来见朕。”
“臣遵旨。”程亦风垂首恭送主君,直到锦波阁的大门关闭,他才退出御花园来。
抬头看了看天——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好,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凉城春夏之交本来多阴雨,这样的晴天实在少见。百姓们或者正在赏春游玩吧?他们如何会料到,如此晴空之下,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这是跨越二十年的恩怨,是好几个人私欲交织的结果。只不过,讽刺的是,他们精心策划,百般谋算,终于酿成今日的一场大战,结果,转眼的功夫就烟消云散,卧薪尝胆的,怅然若失,步步为营的,一败涂地,挑拨离间企图坐享其成的,前途尽毁。他们的筹谋计算,他们的粉墨登场,好像费尽功夫造了一个大爆竹,点着之后立刻粉碎,火药味散去,纸屑扫尽,最终将不留痕迹。
谁也没有得着什么。一场空。
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对于那些无辜牵连其中的人,譬如于适之两个女儿,譬如竣熙,譬如符雅,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更不用说天下千万黎民。只因元酆帝闹起脾气,楚国日渐衰败,内忧外患煎熬着百姓。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苦难的源头之一,乃是元酆帝荒唐的恋慕吧?
程亦风摇摇头:感慨是没有用处的。正因为可叹之事太多,才更应该行动起来。如今,要想想怎么鼓励太子,怎么顶住各方的压力,把新法继续下去。至于这场无聊风波的善后,就让那些私心着重的人去处理吧!
于是加快脚步,走回崇文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这场“宫斗”可是说是告一段落了。只剩下几个人的善后要交代吧……
嘿嘿,我也要继续闭关去了……估计最近不会发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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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19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