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书房,见公孙天成正在挥毫作画,听程亦风进来,即搁笔相迎,又一揖到地:“大人高升了,可喜可贺!”
“这消息倒传得快!”程亦风道,“诏书还没发出来,先生都知道了。”
“要是等诏书下来,再拍马屁就来不及了。”公孙天成笑着,指了指桌上的一叠名帖,“这些都是下午和傍晚送来的,等到明发上谕,大人只怕可以用这些来当柴火烧,可以一年也不买碳。”
“下午?”程亦风苦笑,“那会儿我还在刑部审理疾风堂的案子呢……那时就有人知道我要做辅政大臣了?”
“是首辅。”公孙天成纠正,“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太子殿下经过了疾风堂的教训,应该会对大人言听计从,在殿下亲政之前,恐怕大人就成了那无冕帝王。”
“这……这可不能乱说!”程亦风连忙阻止。
“怎么?”公孙天成笑道,“连疾风堂都倒台了,大人还怕有人在外面偷听吗?”
“怎见得没有?”程亦风道,“袁哲霖还没有落网,他大可以纠集其第二个、第三个疾风堂来。”
“那大人还不是照样把他们全都铲平了?”公孙天成笑道,“先前见过邱大侠,听他说了大人调动京畿守备部队,出其不意挫败了袁哲霖的阴谋,实在高明。”
“先生过奖了。”程亦风道,“这几日找不见先生,我只好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幸亏司马元帅肯拿出免死金牌,否则还不知道怎样去刑部劫狱。也幸亏冷将军不计前嫌,愿意和司马元帅合作。现在回想起来,这都是凑巧的事。老天爷若是不帮忙,局面必然无法收拾。我还真是后怕。”
“这不是凑巧。”公孙天成道,“是大人一直以来坚守大义,感动了司马元帅和冷将军他们。智谋许多人都会耍,但是智谋是不能长久的。尤其阴谋是不能长久的,总有败露的一天。唯有坦荡君子,合乎天道。譬如一个人在沙地上盖房子,也许很容易就打下桩去,很快就上梁铺瓦,但是风雨来时,此屋必塌。而在磐石上打桩,耗时费力,但基础稳固,风吹雨打,总不动摇。老朽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在大青河建议大人用黄花蒿毒害樾国百姓,大人严词拒绝,老朽心中还埋怨大人迂腐;后来大人和袁哲霖交锋,老朽也曾暗暗恼怒大人不肯牺牲朝中的贪官污吏……唉,老朽与大人相比,只有小聪明,大人却有大智慧。”
“先生千万别这样说。”程亦风道,“若没有先生智谋超群,凭着程某一股捍卫大义的痴傻,恐怕早就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公孙天成笑了笑:“吉人天相。老天要大人冲破重重危难,坐上首辅之位。以后就可以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我楚国中兴有望。”
“中兴楚国自然是好事。”程亦风道,“只怕不是老天要我做首辅,而是别的什么人。我做了别人的棋子,这棋不知会怎么下——先生知道皇上遇刺的始末么?”
“听说了。”公孙天成道,“说是霏雪郡主做的。怕是被人利用了吧?”
程亦风点点头:“康亲王一直想利用疾风堂政变,好废了皇上让太子登基,接着把霏雪郡主嫁给太子,自己好乘机把持朝政。”
“不过若是康亲王让霏雪郡主去刺杀皇上,霏雪郡主将来怎么可能做皇后呢?”公孙天成道,“就算康亲王家里再多有几个如花似玉的郡主,他王府的名声已经有了污点,想要做辅政亲王,是绝对不可能的。”
程亦风一怔,他并没有想到这个。“但是如果康亲王大义灭亲,岂不是很好的一步棋?”他道,“除了康亲王,还有谁能利用霏雪郡主刺杀皇上?”
“这有何难猜?”公孙天成道,“这个人做了许多坏事,不能让皇上知道。只有皇上死了,这个人才能安枕无忧。她很容易接近霏雪郡主,而且身份特殊,别人极难怀疑到她的身上。皇上出了事,这个人准备得最是充分,几个时辰的功夫,太子登基,大赦天下,辅政大臣,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大人还没猜出来么?”
“莫非是……是皇后?”程亦风惊讶道,“这……皇后无非是在后宫兴风作浪,何至于严重得要置皇上于死地?”
公孙天成笑而不答:“大人,来看看老朽的丹青如何?”
这时候看什么画?程亦风全无雅兴。不过还是走上前去,只见公孙天成画的乃是一幅仕女图。不禁吃惊万分——须知文士之中,以山水画为最高,花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而人物则难登大雅之堂。公孙天成画的还偏偏是人物,并且是仕女图,实在奇怪。“先生好……雅兴!”
公孙天成提笔晕染着仕女的发髻,点缀上了钗环,最后才来勾勒五官。他且画且端详,仿佛总是很不满意似的,到点睛完毕,就皱眉道:“怎么不像——大人帮老朽参详参详?”说着,铺开旁边的一支卷轴。
程亦风看那卷轴内页是一张重彩仕女图。与公孙天成的水墨画相比,两幅画中的女子面容姿态十分相似,都是挎着花篮衣袂飘飘;然而细看之下可以辨出,重彩的那一幅里,女子窈窕婀娜,顾盼生辉,可谓“灿若玫瑰,丽若芝兰”,水墨的这一幅中,女子空灵俊秀,超尘脱俗,像清晨的烟霞,又像月下的露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而且,隐隐约约,眉宇间还有一丝哀怨之气。
“先生是在临摹这幅重彩?”程亦风问道,“不知这一副是出自何人的手笔?”
“这哪里是重彩?”公孙天成道,“这是年画,是套印的——看来真是技术高超,连大人的眼睛也骗过去了。”
“年画?”程亦风奇怪——这都快芒种了,谁还印年画?况且,年画上怎么既不是财神也不是灶王,而是一个女子呢?
“大人博览群书,莫非不知道司花神女么?”公孙天成指着卷轴上题的两句诗“花神只恐留难住,早晚承恩入未央。”
“司花神女?”程亦风有点模糊的印象,似乎贵族女眷们到了芒种的时候有“送花神”的习俗,看来就是送这位司花神女了。难怪这季节印出来散发。“不过素没有听说过把仙女请来贴在家里的。”他道,“这是何规矩?”
公孙天成呵呵笑道:“大人果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位司花神女专管人间未嫁姑娘,她们的容貌身材会长成什么样儿,声音好听不好听,跳舞好看不好看,女红做的精巧不精巧,都是司花神女管辖的范围。自然,她们能不能嫁得如意郎君,也都要靠司花神女了。”
程亦风简直闻所未闻:“管姻缘的不是月老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司花神女?”
“如果只是想随便嫁给隔壁的情郎,自然就是月老管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要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那还得有赖司花神女。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这消息天下皆知。他英俊潇洒又勤政爱民,天下间的怀春少女,哪一个不想被选作太子妃的呢?所以就纷纷请了司花神女回来,贴在闺房里日夜礼拜。我看一旦太子登基,日夜跪拜花神的少女只怕就更多了。”
原来是这样,程亦风想,然而竣熙心中只有凤凰儿一个,民间的姑娘恐怕只是空欢喜——就算竣熙登基之后多立几位妃子,中选的姑娘也未必就是幸运,一入深宫若不能变的像皇后那样,就只能落得丽、殊二妃,或韩国夫人那种下场。白羽音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可悲又可怜。“既是小姑娘们请到闺房里的神明,先生买一张来做什么?”程亦风问,“程某素没听先生说过家有妹妹或者女儿。”
公孙天成又不回答,只道:“大人且看看老朽画的这一张有何不同?”
“晚生并不懂画。”程亦风道,“不过,算是旁观者清,随便说几句,先生看对不对——这幅年画里的花神是个无忧无虑仙子,美则美矣,但自古画中仙子大抵如此。没有喜怒哀乐,跟土埂木偶也无甚差别。先生的画的这一位虽然貌若天仙,又清逸脱俗,但却是个凡间女子,不知是天性喜爱伤春悲秋,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悲哀之事,满园春花都不能让她展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