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将那信再看一遍,珍重地折好藏入怀中:“神父若能够联络上小姐,请告诉她,程某人明白她的意思了。”
白赫德点点头:“我虽然没法告诉她,但是天父总会让他知道的。在神没有难成的事。”
这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天上的云彩散去,即使没有灯笼也可以看清道路。两人就相互扶持着,向废墟外面走。地上虽全是瓦砾,但月亮的清辉洒在上面,就像镀了一层水银,洁白闪亮。在这样奇异的微光里行走,程亦风甚至有一刹那以为真的是上帝显灵了,要给他指明道路,不仅眼前明亮,连心里都明亮了起来。
因为门厅坍塌堵住了正门,两人不得不从花园围墙的缺口原路出去。不过,才绕过涂着磷粉的残墙,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诡异的“沙沙”声。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回身看去,只见月色之下,有人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正在刮除墙上的字迹。
“谁?”程亦风喝问。
那人似乎刮得专心,愣了愣,才转过脸来——原来是哲霖:“咦,程大人也到这里来了?莫非大人听说了此地是文正公的故居,特来参拜?”
“我的确是好奇,所以才过来瞧瞧。”程亦风道,“袁大人难道也是来拜祭先贤的?怎么又在这里舞刀弄剑?”
哲霖笑了笑:“下官不是来拜祭的。这剑也不是下官带来。乃是方才看到它插在花园的石堆里,才拔出来看看——程大人还记得今年中秋在凉城遭遇玉旈云么?其实那之前武林义师就一路想堵截她,可惜不成。我在武林大会上听他们说过,曾经在凉城外跟玉旈云交过手,还放了一把火,结果还是让玉旈云逃脱了。我依稀记得他们说过,交手的地点就是芙蓉庙——果然就让我发现了一把剑。大人看,这是琅山派的兵器——”说着,将剑倒转,递给程亦风。那吞口处的确刻着“琅山”两个字。
程亦风对江湖上的事毫无兴趣,也不相信哲霖是特地来找剑的。指着墙上已经被刮去大半的字迹,道:“别人好好的在这里祭拜故人,大人为什么要加以毁坏?”
“祭拜故人?”哲霖哼了一声,“大人不会真的这样认为吧?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里虽然荒凉,但是总还有樵夫猎户或者来往商旅经过。可是从来没有听他们说过废墟里有异光。偏偏太子殿下亲自来迎接钦差时便出现异像。哪怕是祭拜也好,为什么专门要挑这个时候?”
程亦风不似哲霖这般疑心病重,更加怕自己随便说话不小心又掉进人家的圈套,就不答反问,道:“袁大人认为呢?”
“大人请看这里——”哲霖用灯笼指着假山的一角,黄晕的光下可以看见,石头上刻了些形状,仔细辨认可以看出是三个女人,一高两矮。高的妇人发髻如云,衣袂飘然,较矮的一个手持莲花,最矮的一个抱了一只猫。三人的面目因为岁月长久又遭遇烟熏雨淋,都不可见。但是,这雕刻者刀法稚嫩,线条歪曲,显然是个孩童。
“这也许是附近的小孩跑进来刻的吧。”白赫德道,“有什么特别?”
哲霖将灯笼又移近了些,且矮身指着那妇人的裙子,道:“请看这里——”
程亦风凑上前去,见那裙子上刻着“娘”,再看那持花的女子,裙子上刻着“姐姐”,旁边又雕着“朝阳”二字,而抱着猫的,身上刻着“小云”,旁边就刻有“素云”两个字。“朝阳”和“素云”两个名字写得很工整,不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推想一下,大概是这个叫素云的小孩先刻上了母亲、姐姐和自己的图案,但却不会写那复杂的名字,所以找了个会写字的人来帮忙。程亦风曾听符雅说过,于适之有两个女儿,朝阳和素云。朝阳和亲之后,客死他乡,而素云则夭折宫中。这假山上的涂鸦应该是在韩国夫人去世之前刻上去的。本来虽然是寡母带着两个孩子,却也温馨快乐,没想到几年的功夫,就全都香消玉殒。实在令人叹息。
“袁大人觉得这个有何稀奇?”程亦风问道,“这是文正公的夫人和两个女公子,如今都不在人世了。”
“是没有什么稀奇。”哲霖道,“只不过是令人感慨罢了。本来其乐融融,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如果真的是老天见不得美满,非要将欢乐夺去,那倒也没话可说。但如果是人为呢?”他说着,瞥了程亦风一眼。
程亦风心中一凛:“袁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哲霖用剑拨开瓦砾,那两句诗还不曾被刮去,月色下看得分明:“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你不觉得这两句诗是有所指?”
“这是咏瀑布的诗,”程亦风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哲霖冷笑了一声:“白神父是出家人,我想有些话在他面前说了也无所谓——程大人,符小姐因何会接连遭遇不测,其中原因难道你不晓得么?我想,你既然会突然不顾礼数跑去坤宁宫求皇后赐婚,心里总是有些数的吧?”
不知哲霖究竟知道多少?程亦风沉住气,不接话茬。
哲霖继续说道:“元酆五年韩国夫人所乘的画舫沉没,造成她溺水身亡。这事表面看来是一场意外,但实际上是有人在画舫上动了手脚。符小姐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有人想杀她灭口。程大人其实也是知道真凶身份的,故而想从她的手里把符小姐救出来。可惜,事与愿违……”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程亦风沉声问。
“我既主持疾风堂专司细作之事,还有什么消息能逃过我的耳目?”哲霖道,“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这两句诗可选得真好,说它直白,其实隐晦,说他隐晦,它又直白。这要传了出去,恐怕很多人都会知道当年的真凶是谁了——大人大概不知道,当今皇后的名讳就是‘绣氤’两个字吧?”
“你……”程亦风瞪着他,“你究竟想怎样?”
“大人这话就问错了。”哲霖道,“应该是问这个写字的人想要怎样。”他背过身去,琅山派的利剑在背后发出凛冽的寒光:“这个往墙上写字的人,明显是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很想把它揭露出来。他之所以挑在今天,目的是要让人看到,让太子看到,让百官看到,接着闹个满城风雨,趁机向皇后娘娘报复——我听说,当年皇上十分倾慕韩国夫人,虽然碍于礼教无法立她为妃,却对她照顾有加,封赏无数,大大超过一般贵妃的规制。后来韩国夫人去世,皇上伤心不已,曾经拿着她的画像到全国各地挑选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各地进献美女有五百人之众,皇上却没有一个看中的。有一两年的时间,他对选妃完全失去了兴趣。可见韩国夫人在皇上心目中地位非凡。如果韩国夫人系被自己的妹妹皇后娘娘害死,这事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不知后果会如何?”
若能有人出来指证,皇后再也无法脱罪,程亦风想,那么轻则被废,重则丢了性命。
“如果皇后娘娘出了状况,对谁最有利呢?”哲霖似笑非笑,“符小姐?程大人?你们二位都会是受益者吧?”
若皇后失势,符雅自然不用继续躲藏,程亦风想,可是要在宫中这样翻天覆地的闹一场,对朝政难免会有影响。况且,皇后是竣熙的生母,将她所做的恶事都揭露出来,竣熙要何以自处呢?他冷笑了一声,道:“袁大人莫不是想说这些磷粉是程某人涂上去的吧?”
“非也,非也。大人一向光明磊落,不齿阴谋手段,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哲霖转过身来,“不过,方才我不经意听到大人和白神父说话,听说符小姐并没有被绑架,而是藏身在什么地方。符小姐聪明伶俐,会不会……”
“绝对不是以斯帖做的!”白赫德没有心机,并没有想到这时候如果跟程亦风一起矢口否认符雅出逃的事实,哲霖也不能将他们怎样。他只是急着澄清,反而就是默认哲霖说的话不假:“以斯帖哪怕是牺牲自己,也不会找人复仇。”
“神父不要激动。”哲霖微笑道,“我只是随便猜猜——我能猜得到,外面的人也能猜得到。虽然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未免过分,但是纵观历史,深宫之中几时少过恩怨?国家目前对内需要推行新法,对外需要防范樾寇,万万不能因这种丑闻而乱了朝纲。所以我想,决不能让写这些字句的人得逞。”边说着,边提起剑来,又是一阵劈砍,终于把墙上所有的字迹全都刮除。“太子殿下和今天在场的官员应该不会把这些字放在心上。”他道,“如今字迹已毁,以后也不会有人看到。大人觉得,是否需要派人查查这写字的人,以除后患?”
这个写字的人——程亦风只能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那就是公孙天成:能够用明瓦七彩灯、磷粉,这些奇门遁甲之术;计算准确,恰恰“碰上”竣熙阅兵的时间;知道韩国夫人被害的真相;还懂得用诗文暗指皇后的名字……除了公孙天成之外,他简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况且,公孙天成不是说过,要“打草惊蛇”让皇后乱了阵脚,以便营救符雅吗?看来这就是老先生最近在忙碌的事。
既然已经知道符雅平安无事,不可在这个时候引发宫廷剧变。他须赶紧回去将情况告诉公孙天成,阻止老先生进一步的行动。
至于哲霖这边,若让他抓住了公孙天成的把柄,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因道:“不必了,这人藏头露尾,装神弄鬼,就是想靠着谣言来生事。自古谣言止于智者,若我们大肆搜捕,反而会推波助澜。只要他不再有所动作,就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大人英明。”哲霖这句分明是赞扬,但听起来却十分刺耳。他做了个请的动作。程亦风正好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多说,快步走出了于家废墟。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各位小玉粉,大家看到了小玉小时候的墨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