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依然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所喜冷千山等回了驻地,连董鹏枭也请缨去做了开采矿石铸造兵器的钦差,这一派留在京城的捣蛋势力成不了气候,因此,虽没有帮忙的人,却也没有帮倒忙的人。此外,风雷社的士子都自告奋勇前来相助——他们过去结社时颇研究了一些兵马粮草攻防调度之道,正好派上了用场。
程亦风是前一日的傍晚才撑不住被送回家来的,连晚饭也也没有吃,倒头就睡,这会儿可以算是被吵醒的也可以算是饿醒的。
他坐起身来,发现童仆居然偷懒夜里没有添碳,所以火盆早已熄灭,房里像冰窖一样的冷,连衣服都是冰凉的,不能上身。他只有狼狈地裹着被子下床,看到桌上隔夜的馒头,胡乱咬了几口,像石头一样的硬。便出声唤童仆倒热茶来。
这孩子慌慌张张地应声跑了进来,面色煞白。程亦风不禁奇道:“出了什么事?外面因何这么吵闹?”
“不晓得。”童仆惊惶道,“好多人把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吵吵嚷嚷说什么有话要问大人,可到底要问什么,我一个字也挺不清楚。”
“还有这种事?”程亦风顾不得寒冷,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里,一听,果然墙外吵嚷声震天,依稀有“程大人如何如何”“太子殿下如何如何”,然究竟是“如何”却辨不分明。
他因叫童仆帮他搬了一架梯子来,攀到墙头,躲在一株柏树的树冠中向外张望,只见外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抱着孩子的妇人,扛着毛皮的猎户,背着书箱的文士,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议论得正热烈。
一个道:“玉旈云狼子野心,我们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否则这婆娘还以为我们楚人好欺负!”
另一个道:“就是,她指望着灭了郑国然后再过河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偏偏就不让她得逞。不如组织一支义勇军,到郑国去支持他们抵抗樾寇。”
第三个道:“这主意好。趁着她还没召集好军队,我们就先杀过去把她灭了。说不定一鼓作气,还能光复郑国的半壁江山呢!”
程亦风听了这些话,惊得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摔下来——玉旈云登陆的消息只是密报,一切参与兵部议事的人都已经签字画押表示决不泄漏,怎么转眼就传得街知巷闻?他再细看外面聚集的人群,见有好几个竟是崔抱月手下民兵的打扮,心里就稍稍明白了些:想来又是崔抱月来煽动的!中秋之后这些人忙于秋收已经安稳了好一阵,如今万事已毕,抄着两手等过年,就又有功夫来折腾了。至于他们的幕后,大约又是冷千山哪一党吧?想不到冷千山一行人都离开了京城,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知道内情的没有几个,谁是冷千山的党羽?
他转到另一边,又看到几个书生在聊天。一个道:“程大人究竟是怎样的打算?玉旈云就快要杀过河来了,朝廷却没个动静,好不让人心焦!”
另一个道:“你们说程大人这次还会不会挂帅亲征?大青河之战他把玉旈云打得落花流水,这次若是程大人领军,我看樾军的气势就先短了三分,说不定我军可不战而胜呢!”
“我看未必。”第三个皱着眉头,“听说程大人最近皈依红毛藩鬼的菩萨耶稣基督——诸位想,别说是红毛菩萨,就算是信我们中土菩萨的,吃斋念佛,连蚊子都舍不得拍死,怎么还会上阵杀敌呢?你们听说过和尚尼姑冲锋陷阵的没有?何况我听说那基督教的教义里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受了这样的训诫,我看程大人是无心再领兵的啦!”
“果然?”头一个道,“你说的是菱花胡同的那个什么教么?我也略有所闻,不过只知道他们做些行善积德的事,至于那教义便不甚了解。如此听来,全是歪理邪说。程大人虽然不是一代文豪,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今年恩科还担任主考,怎么会入了邪道?”
第三个道:“你没听说程大人聘了皇后身边的女官为妻么?这位女官就是信红毛藩教的。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第二个道,“听说太子殿下未娶正妃,已然立了一个侧妃,乃是一个西瑤女子,也是信这红毛藩教的——还不是菱花胡同的这个基督教,而是老早以前就被禁了的景教。”
“你说的可是那个太子为她写了一本的那个姑娘么?”其他的书生也都围拢了上来:“就是那个‘榴花不似舞群红,轻如燕燕欲凌空’的姑娘?就是那个和殿下一起‘看雪吟诗到天明’的姑娘?”七嘴八舌,一时多少香艳婉约。
程亦风好不讶异:这本诗集他也知道,无非是竣熙和凤凰儿朝夕相处闺阁之乐的记述。竣熙宝贝得很,且知道凤凰儿脸皮薄,因此决不肯给外人看。便连程亦风和符雅也只见过封面而已。这些寻常书生又是从何处听来的呢?本来文人茶余饭后无聊起来爱搜集别人的轶事也不稀奇,但是眼下这对少年男女的情趣佳话被人别有用心的提了出来,极有可能造成百姓对竣熙的误解,这岂是国家之福?
他心下焦急万分,却又不能冲出去问个明白,只有下了梯子来。这时,忽听背后一人道:“啊哟我的娘呀,我终于是回来了!”
回头看,乃是小莫,风尘仆仆,显然又在外面一番经过挤撞,人都走样了
“大人!”小莫上前行礼,“我还真怕见不到大人了——什么叫人山人海,我今日算见识了一回。”
程亦风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不见这个亲随,心中十分想念,不由喜道:“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姐姐、姐夫还好吧?我还以为你打算过完年才回来呢!”
“多谢大人关心,我姐姐、姐夫都好,明年就要添个小小子了。”小莫道,“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怎么敢留过年呢?其实我昨天就赶回来了,结果被公孙先生找去耽误了整夜。”
“这话怎么讲?”程亦风不解。
小莫道:“咦,大人还没听说么?公孙先生神通广大,设了套子一下让严大侠给他抓到了四个樾国细作。但是他偏偏说应该是五个,还有一个漏网了。正巧我又回来了,他就硬把我叫去盘查了一晚上,到早晨才放出来。不然,我早就回来向大人报到啦。”
公孙天成始终还是信不过小莫,程亦风想,不过抓到了细作却是个好消息:“公孙先生现在把细作关在哪里?”
“公孙先生也真算胆大。”小莫道,“细作抓了回来也没送到兵部去,就让严大侠帮他锁在家里头,竟不怕这些细作武功高强,随时脱身,再对他不利。”
这也的确冒险了些,程亦风想,又道:“不过既然有严大侠在,细作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严大侠开始是在的。”小莫道,“后来公孙先生叫他来把我也抓了回去。审了我半天。严大侠也看不过眼,说另有急事,就走了。不过我看他那绳子锁链都还结实,细作挣脱不了。”
“那审出什么来?”程亦风问。
小莫摇头:“我素没有见过人这样审问的。他对着别人就一句话也不问,竟来为难我。我哪里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口干舌燥,他就只能把我放了。现在仍旧和那四个人耗着。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参禅呢!不过也难怪,就公孙先生老胳膊老腿儿,也没办法严刑拷打,只能这样耗着了——大人,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这些贼人弄到兵部的衙门里去,找些身强力壮的人来教训教训,不怕他们不开口。”
如果能问出玉旈云下一步的计划,的确会大有帮助。程亦风想,不过以公孙天成的智谋,抓到了细作却不往兵部送,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若能去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这光景,自己哪里能出门呢?因对小莫道:“不如你再去公孙先生家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形如何了。”
小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饶了我吧。我跟公孙先生八字不合。好不容易才放回来,这时再去了,岂不是自找晦气?公孙先生一回又给我安一个‘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罪名,就真把我当细作给治啦!”
倒也是一虑,程亦风想,听说玉旈云是个多疑的人,大约也只有多疑至斯的公孙天成才是她的对手——没有公孙天成的神机妙算,光凭程亦风,哪里得来大青河的胜利?他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倒已经成了离开公孙天成就不行,眼下这样尴尬的难关,自己要怎么度过?
使劲拍了两下脑门:快想办法!快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