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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门口有些响动,那是背着一捆柴的高二回来了。“这人以后会是我的男人!”她在心里说。

“不要东顾西盼!”爷爷见顾兰子乱瞅,于是噤断了一声。他平日最讨厌自己说话的时候,别人不注意听。他觉得自己是如此重要,他的唾沫星子是如此珍贵,这唾沫星子可是不能白费的。

顾兰子在偷眼看人。这个偷眼看人的毛病贯穿了她的一生。当我长大以后,当我在接受礼仪方面的教育,告诉我和人说话,和人握手,眼睛要坚定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时,我都做不到这要求。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我母亲的目光,童养媳的目光,它遗传给了我。我悲凉地意识到,这叫做“偷眼看人”的毛病是无法改变的,就像你是“童养媳的儿子”这个身份无法改变一样。

顾兰子那一年十岁,她要结婚,还得等三年。到十三岁时开脸,梳头,圆房。爷爷说在这件事上,亲家把她哄了。亲家说黄毛小丫头是十一岁了。其实这十一岁的说法,也说得通。农村人把那叫“荒岁”,年对年,长余一岁。但是爷爷说,顾兰子得多吃一年粮,多穿一年衣服,在这件事上,他吃亏了。

爷爷是如何掐算出顾兰子的年龄的?小孩嘴里吐真言。他问,你先不要说你的年龄,你只说你是属啥。顾兰子回答说属鸡。爷爷掐着指头,摇晃着脑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地算了一阵,说,“亲家公遭下谎了!你才十岁!”

接着,爷爷又问:“你是几月生的?”问这话时,他很庄重,显得这句问话很重要!

“十一月!”不知深浅的顾兰子,如实回答。

“哎呀!”一听说是“十一月”,从渭河畔走到黄龙山的这个怪老头像被蜂蜇了一下,被蛇咬了一下,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说:“你生在败月呀,兰!我们高家前世作下什么孽呀,打发你从河南跑到陕西来败我们!”

随着爷爷的这一声喊,窑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见爷爷大呐二喊,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问清了事由,大家都面面相觑。白土窑那个苍茫的地面,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刻变得十分寂静。

“怎么办呀!”婆也被吓坏了,她脸色煞白,拐着小脚冲出窑洞,走到跪到地上的顾兰子跟前,像瞅一个怪物似的瞅着她,“怪不得,顾家全家都被你克死了!”

原来,在中国民间,有一种奇怪的说法,认为生在十一月的鸡是败月生的。当然,十二属相,每一种属相都有一个败月,那属鸡的人的败月是十一月。有一首口歌,那口歌这样念道:

“正蛇二鼠三牛头,四月虎,满山吼,五月兔,顺地溜,六月狗,墙根走,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猴,满街游,十一月鸡儿架上愁,十二月老龙不抬头!”

这话大约是说,正月的时候,天寒地冻,蛇只好冬眠。二月的时候,连人都没有吃的了,老鼠更是难熬了。三月,“九九耕牛遍地走”,老牛这一阵子正是挨鞭子的时候。四月,人凭土地虎凭山,没有吃食、缺少山林遮掩的老虎,只好空着肚子满山吼叫了。五月庄稼收了,兔子少了青纱帐,只好顺着地边田埂溜了。古历六月,天已大热,狗吐着舌头,顺着墙根行走。七月天则更热,大肥猪这时候正是最难熬的月份。到了八月,秋庄稼登场了,拉车的马开始忙碌了。九月秋高草肥,该杀羊了。十月农闲时节到了,耍猴的该出游了。十一月天寒地冻,无处觅食,鸡儿只有猫在架上发愁。十二月渭河封冻了,龙王爷被压得抬不起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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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顾兰子上吊(1)

“可怜的你为什么这么命苦呀!”婆踮着小脚,走过来,从冰冷的地上拉起顾兰子。婆的个子本来就小,十岁的顾兰子那时只搭到她腰间。

婆把顾兰子揽在怀里,两个人都哭了。哭的途中,婆撩起她的大襟,为这个苦命的女孩擦着满脸的泪。

“老头子!”婆扬起头来说,“你平日爱逞能,日能得一个指头剥葱哩!你看,能不能给兰娃把命改一改,回一回。我听人说,庙里的和尚,可以给人改运哩,回向哩!昨天还是个讨吃的,今天一改一回,就能当上皇娘娘了!”

“有这么一说,让我算一算吧!”

爷爷说完,掐上指头又算了一算,然后问顾兰子,十一月出生,这他知道了,那么,是十一月的哪一天出生的,子时丑时寅时卯时出生的?

这一点顾兰子却不知道。死去的爹娘也没有告诉过她。或者说告诉她了,她没有记住。所以她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或者她知道,她记得,只是不敢说出来。前面说出个属相,说出个生日,她做梦也想不到,就惹下了这么大一摊子事儿。

见顾兰子不知道,爷爷也就不再强求。

他又伸出鸡爪子一样的五个指头,一会儿这个指头蜷回来,一会儿又那个指头伸出去,掐算了一阵,最后说:“定了整数,顾兰子,我把你的生日定在十一月二十吧!这天是个好日子,有个这个日子做生日,虽然是生在败月,但是败月不败时,这样,你的命会好一点,也不会妨到高家了!”

婆听到这话,长叹了一声:“败月不败时!这最好!”

黄龙山的山高。山高天就黑得早。说完话,全家吃晚饭。农村人都把吃晚饭叫“喝汤”。大苞谷粥,一人一碗。桌上摆着的,是顾兰子从山上掏来的苦菜,和从埝畔上挖来的野小蒜。那小蒜洗了,切成节儿,生调着。苦菜则用开水焯过了,虽说少盐没辣子的,但对这户远路而来的人家来说,也算好吃食了。

家里的忙活主要靠婆;顾兰子则打下手。吃完饭,婆开始在炕头上纺线,洗碟子抹碗这些事,当然是顾兰子来做。

“我那时不知为什么一抹心思,想死。找个绳绳往脖子上一吊,双腿一蹬,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了百了了。我想诉苦,找爹娘去,让他们听冤枉!”……许多年后,当顾兰子已经老态龙钟,就像一盏快要熬干油的灯一样时,她对我说。

顾兰子洗了碗筷,用洗锅水给猪馇好第二天的食。然后又到拐窑里,喂了牛。牛无夜草不肥,这一晚上,得加三回草。第一回草,通常是顾兰子来加的。加完后她这一天就算忙完了,然后回大窑里,脱裤子上炕。第二遍草,是爷爷半夜起来加的,他披着个衣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给牛添料,遇到哪个贪嘴的牛,他会腾出那只提裤子的手,打一下牛头,趁裤子还没有掉下来之前,又回手将它提住。而这第三道草,也就是黎明那一道草,通常是由婆来添的。她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起身后第一件事是倒尿盆,第二件是到厨房去燃一把火,以便告诉世界说这户人家已经起身了,第三件事就是给牛添料。

顾兰子决定要死,而且就在那天晚上死。这个决定一作出,她于是变得很平静。目光也不像平时那么怯生生了。给牛添了夜草,她回到大窑。婆还在纺线,她每天晚上要纺到二更天。全家老少的粗布衣服,冬穿棉,夏穿单,都是她这纺线车纺出来的。婆正全神贯注地纺线,没有注意她。她又看爷爷,爷爷已经睡熟了,唾沫涎水鼻涕顺着山羊胡子流下来,白花花的。他犁了一天的地,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瘫在炕上,大约是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在痛,因此熟睡中的他还在不断地呻吟。老百姓把那呻吟声叫呻唤。再后边,是高三,还有她的小姑子。挨着灶火眼儿睡的那位,就是半大小子高二了。高二往后山里背了几趟柴,有些累,熟睡中不停地翻身,大约是石板炕有些硌。

第十五章 顾兰子上吊(2)

这是一面大炕,全家人都睡在一个炕上。顾兰子的位置在婆的脚底下,也就是如今正嗡嗡作响的纺车的旁边。那是她的位置,她将像一只猫一样蜷到那里过夜。

顾兰子站在炕边,将目光在半大小子高二的脸上停了片刻。高二的眼睫毛上,沾了些柴草屑,她伸出手,将它轻轻摘去。这一刻她注意到了高二的眼角上有一个痦子。老百姓说,明痣暗痦子,这痦子长在眼角,平日很难看见它。顾兰子现在是看到了。

关于这个痦子,许多年以后,当高二已经成为一名公家人,一名领导干部,他在“*”的武斗中,跟着保自己的这一派往山上逃的时候,离开家前,他对妻子说,将来我被打死了,你去认尸,记得掰开眼皮来看,“明痣暗痦子”,我的眼角上长着一个痦子。

顾兰子折回头来,她没有像往日一样,往大炕的那个角落里去卧,而是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来到窑院。然后满院子打量,寻找一个死法。

最后她选择了院子大门上横担着的那个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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