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他忽然想,他又见到刘绍,亲手摸到他,可是为什么全都变得这么不同?
他借着流水,摸刘绍肩膀上支起来的两块骨头,摸他一截一截往下延伸的脊梁骨,摸他陷进去的肚子,摸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刘绍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让水汽一蒸,身上发红,连脸上都带点红色,可是闭着眼睛,像是昏迷过去,又像是在装睡。
于是狄迈故意伸手向下,刘绍果然弓一弓腰,按住他手,含着责备、嗔怪的两眼一转,就看向了他。
狄迈笑笑,松开了手,眼睛从他脸上转开,看着他那两条骨头一般粗细的手臂,忽然怕他当真死了,在水声当中突兀道:“你要求死,那就万事皆空,好好活着,说不定将来有一日你做勾践,我做夫差。”
刘绍向后靠在桶沿上,“你太妄自菲薄,也太抬举我了。”
狄迈绕到他身后,摇头又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几年前我在长安时,又几曾想过会再回来?你们雍人私底下常说盼着我会当完颜亮,你不想看一看吗?”
刘绍不语。完颜亮不得好死,他干嘛要盼这个?
狄迈忽然凑近了些,鼻子抵在他身后的头发上,问:“你恨不恨我?”
刘绍答:“不恨。”
水声轻轻一响,狄迈从水里拿出了手,撑在桶沿上,手指捏紧了,又问:“那你……还爱不爱我?”
刘绍又不语。
狄迈等了一阵,知道他不会回答,不再问了,在他头上扬了捧水,又慢慢给他洗了起来。
被水拂在身上,刘绍闭上眼,一动不再动——
一锅滚水冷定也,再撺红几时得热!
第114章千载白虹为贯日(一)
当天夜里,刘绍就住回了鄂王府中。
王府一应陈设还和从前一样,先前他父王随雍帝南奔,仓促间没有带太多东西,多年来攒的那些瓶瓶罐罐全留了下来,甚至还留了几个年老的家丁。
这几人看着刘绍长大,听闻他兵败被俘的消息,都以为他必不能活,不意又见到他,喜不自胜,可转念想到彼此都已成了亡国之人,欢欣之后,又不禁垂泪。
刘绍倒是没哭。
他先前担当守土之责,全力以赴,自问没有半点愧疚,后来偾军遭缚,平心而论,他技不如人还在其次,怪只怪雍帝昏聩,早种恶因,后来江河日下,也是时势使然,说一句“非战之罪”,不算他为自己开脱。
他虽有亡国之感,却没有什么黍离之悲,只是夜深人静时,偶尔忽地想起战死的某人,心中一寒,一坐而起,听见窗外松涛澎湃,无边无涯,悲悚顿生,竟夜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