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从怀中请出一尊金塔,恭敬置于桌上,道,
“你来看看,这尊塔在你这儿,值个多少银子?”
烛影红摇,辉映金塔宝气佛光。
“啊,这个……这个做工凑合,但用料肯定不是纯金,纯金太重,施主你也揣不动。这个最多这个数……”
刘裕挣开袖子里比比划划的僧手,冷冷道:
“容我考虑考虑,明早再给你答复。我还要和友圭兄畅饮几杯,法师您早些休息去吧!”
为善和尚一步三回头,不舍地离开了法堂。
“唉……”刘裕一声长叹。
“黑哥,不必忧愁。”石友圭洒然而笑,取出一锭十足真金,塞进刘裕手中。友圭道:
“壮士途穷一饭难,谁还没遇上坎的时候?今夜有缘和兄长欢饮,小弟愿把兄长的难处都一股脑倒进酒杯里,来来来,我们干了!”
刘裕放回金子,压低酒杯,道:
“友圭兄误会了,我并非生计所迫。”
“我从南方一路北上,行经千里,已经看尽不少名山古刹,也曾遇见得了道的高僧。可说到底,我走过的地方,秽土多,净土少。”
“万里路上,大小山头,多有那流贼草寇,霸占了佛堂殿宇。他们不事劳作,不事生产,这些还无妨:真有那假和尚,佛面蛇心,勾结官府,与民争利!老百姓上无片瓦遮头,下无尺寸立锥——他们这些寄生虫子,巧取豪夺,僧田漫山遍野,还要夺人子女,使奴唤婢!庙庙庙,南朝四百八,北朝三百九,那寺院里的雕栏玉砌,是拿多少生民的性命装潢!”
“友圭,你侠肠义胆,不该把青春耽误在磕头烧香上面。母亲抱病,你该早些回家,侍奉亲人床前——我信佛仍是佛,但僧未必是佛。来世虚无缥缈,你要珍惜眼前的亲眷啊……”
石友圭放下酒杯,缓缓道:
“兄长一路看到的,我也看到了。这些寺院,最为祸的地方,更在于私蓄僧兵。”
“欺男霸女事小,倾覆太平是真。西北五个凉国,方圆没有千里,一个小国能拿出来五万精锐的甲士,已经可以在乱世虎踞一方。南朝北朝八百多座寺庙,藏着多少没有编进户籍、不服兵役徭役的歹人?终有一天,我……”
石友圭满饮一杯酒,压平怒火,又道:
“这佛学,无论汉传、南传的派系,倒也有一点儿好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说老百姓天天低着头夹着尾巴,不修今生修来是,上面的人得有多放心!”
石友圭乘醉抽出宝剑,挑灯细看那剑锋。石友圭道:
“剑锋双面,能伤己,也能伤人;关键看怎么使!”
刘裕举酒,自斟自饮,道:
“友圭兄,你的话,有些地方,我不敢苟同。”
“黑哥但讲无妨!”
“我,刘……黑,我也是个民。你说,民可由……还是民可愚啊?我没听清楚……这总归是一句屁话。”
“当今天下大乱,南北争锋。为政者,当务之急,在于广开民智,用人不拘寒庶!短兵相接,什么他妈的凉国魏国秦国燕国,上到战场一线的,永远是那穷人的孩子!佛法有好处,导人向善;但真要是天下人都只顾夹着尾巴忍气吞声,那亡的不是国,亡的就是天下了!”
“黑哥,你喝多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是咱们汉人至圣先师传下来的话。”
“至圣先师?谁的至圣先师?我认识他吗?对对对,孔圣人。圣人的后人在哪儿?在山东吧?前秦来了,他圣人家,冲着氐族人作揖;南燕来了,他圣人家,冲着鲜卑人作揖;怎么,有一天大海东面的倭人也打进来,他圣人家,要再向倭人作揖?我去他妈的愚之啊、由之啊的,就愚了个这?就由了个这?”
刘裕怒发冲冠,拔刀而起,双刀刀光掩盖石友圭宝剑剑锋:
“胡汉俱为炎黄后裔,这‘天下’没有姓氏种族,更不该被什么三教九流的狗屁学说拘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天下的脊梁,不是王侯将相、满天仙佛撑起来的,是贩夫走卒、是芸芸众生扛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