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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部分(第2页)

不久,浙江宣布独立。一个多月后,袁世凯寄予重望且与袁克定拜过把子的陈宦在四川宣告独立。几天后,湖南将军汤芗铭又宣布独立。袁世凯立即派唐天喜率部前去镇压。唐天喜跟随袁世凯几十年,是袁的忠心家奴。唐临行时向袁表示要皙死效忠总统。谁知一到湖南,他见民情激奋,汤芗铭的力量比他强得多,便立即投靠了汤。消息传到中南海,袁世凯如遭五雷轰顶,连叫数声“唐天喜反了,反了”后,便昏迷不醒了。

袁世凯已卧床一个月了,近来又连续五六天不能导尿,身体已虚弱至极。袁克定见父亲昏迷过去,知已无望了,便赶紧要夏寿田将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杨士琦等人请来,安排后事。夏寿田说:“皙子说他好久没有见到总统了,很是惦念,也叫他来与总统最后见一面吧!”

已从太子梦中醒悟过来的大公子点了点头。

杨度的心绪十分苍凉悲哀,他窝在槐安胡同家里,已经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了。自从袁世凯宣布撤销帝制,杨度对荡平护国军维护帝制的期望便彻底破灭了,但他君宪救国的信仰却并没有破灭。两个月来,他对自己近年来的行事做了一番细细的反思。他坚信不是君宪制不对,而是袁世凯非行君宪的明君。袁的最大错误是逼走了蔡锷。倘若重用了蔡,哪来的云南反对;倘若云南不闹事,何至于有今天?他也坚信自己一番为国为民的苦心,终究会得到世人的认可。他在辞去参政院参政的呈文中,一面表明自己的心迹,一面发泄对袁的无可奈何:“世情翻覆,等于瀚海之波;此身分明,总似中天之月。以俾斯麦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乱国,即令有心救世,终于无力回天。流言恐惧,窃自比于周公;归志浩然,颇同情于孟子。”

这篇呈文公开发表后,便有《京津太晤士报》的记者来槐安胡同采访。他神态安闲地对记者说:“政治运动虽失败了,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现在仍是彻头彻尾君主救国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中国之时局,除君宪外,别无解纷定乱之方。待正式政府成立后,我愿赴法庭躬受审判,虽刀锯鼎镬,其甘如怡。”

这个谈话披露后,更招致舆论界一片痛诋,都骂杨度是一个冥顽不化十恶不赦的帝制余孽。甚至有人主张立即予以逮捕,泉首示众,以为至今仍坚持帝制者之傲戒。杨度心中虽有些恐慌,但知道毕竟还是袁世凯在做总统,决不会有人闯进槐安胡同来抓他的。谁知强壮如虎的袁大总统,一说病,便马上不可收拾了。

杨度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来到中南海居仁堂,这里的气氛阴冷凝重。夏寿田把他领进袁世凯的卧室,病榻四周站着十来个人,一律肃然,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德国医生希姆尔正在给袁世凯打针,镊子碰撞铁盒子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尖厉刺耳。谁也役有去理会杨度,只有杨士琦用阴暗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他立时觉得身上有一块肉被刀切掉了似的。

他悄悄走到床边。袁世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原先圆胖的脸已经消瘦了,肥厚的嘴唇也变成干瘪瘪的,惟独两撇黑白相间的牛角胡须依旧粗硬地翘起,仿佛不愿倒下总统的威风似的。望着袁世凯这副模样,杨度心中甚是悲怆。戊戌年小站初次晤面,至今已是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间,就是病榻上的这个人,凭借手中的军队,升巡抚,晋总督,入军机处,又因为这支军队而招嫉遭贬。三年后奇迹般地复出,位居总揆,斡旋南北,捭阖朝野,居然当上了民国的总统,又过了八十多天皇帝瘾。真可谓挟风雷,驱鬼神,是当今中国的第一号强人。十年来跟着他,试图凭借他的力量施展平生抱负,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倘若他能重用自己,由自己来组阁主政,从从容容,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把宪法实施好,把国家治理好,到了国家强大了,百姓富裕了,那时总统功德巍巍,天下归心,再由自己出面,率领百官,恳请他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金瓯不缺,将共和改为帝制,那将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事。国体虽变,政体不变,上下相安,四夷不惊,岂不甚好!只可惜他用庸才而不用人才,使得大公子不安,自己也有怨气,匆匆忙忙地把事情提前办了,弄得天时不遂,人和不成,好事反而变了坏事!袁项城呀袁项城,你精明一世,只因为不用我杨度而弄到如此结局,也害得我今后难以处世为人。这些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使国家失去了一个不可复得的机会!你撒手走了,留下这个即将大动荡大分裂的烂摊子如何处置?

“总统醒过来了!”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声。

杨度见袁世凯睁开眼睛,目光无神地将围在四周的故旧僚友们都看了一眼,脸上无任何表情。杨度看到袁世凯的目光望着自己了,他真想喊一声“总统”,但又叫不出口。他觉得袁世凯在盯着自己时,嘴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有话要说。一会儿工夫,目光又转过去了,袁世凯望见自己的嫡长子袁克定了。袁克定走前一步,正要握着父亲的手,只见袁世凯吃力地将右手略微抬起,无目的地指了一下,嘴巴又动了动,终于轻微而又清晰地吐出一句话来:“他害了我!”

袁克定一惊,不敢把手伸过去。他意识到父亲至死也没有忘记《顺天时报》的事,这句话中的“他”,一定指的是自己。

杨度也猛然一惊,总统莫不是在说我?是我把蔡锷竭力引荐到北京来的,最终反掉帝制气死总统的恰恰是这个蔡锷。“他”,不就是被总统骂作“蒋干”的我吗?

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等人也都吃了一惊:这个害死了大总统的“他”,究竟是谁呢?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

本来就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更增添了几分恐怖。

说完这句话后,袁世凯又闭上了眼睛,从此再没有开口了。延至第二天上午十时,他终于永远闭上了双眼,为袁家寿不过六十又增加了一代人证。

袁克定给父亲穿上了准备登基用的龙袍朱履平天冠。袁世凯生前没有做成正式皇帝,死后却穿上帝王服去向阎王爷报到。继任的黎元洪则以大总统的礼仪,为袁举行隆重热闹的丧典。在上千副挽联中,有一副竟丈贡缎上的挽联最为引人注目,它以笔力浑厚的书法、措辞微妙的内容,向世人表达了挽者本人的一腔怨愤:

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挽联左下角署名:湘潭杨皙子。

袁世凯死了,护国军方面白然不便来北京鞭尸焚柩,只得把惩办帝制祸首十三太保的事再次提起,并声言如不拘杀这十三个人,决不与北京政府达成和议。

黎元洪本来就讨厌袁世凯称帝,他拒不接受武义亲王之封,就是对帝制的公开反对。对惩办祸首之事,他自然赞同。正准备按护国军提出的名单一一捉拿,却不料说情担保的电报一封封飞到他的桌上。

首先是袁克定从洹上村墓庐打来电报,为他的表叔张镇芳和他父亲的老部下雷震春讲情。黎元洪既然礼葬袁世凯,自然也不便拂逆服中的大公子的意,回电准予将张、雷二人从帝制祸首名单中划去。接下来,冯国璋为段芝贵、袁乃宽讨保。冯现在是北洋系的老大哥,黎要巴结他,当然要给他这个面子。于是段、袁的名字也划掉了。然后,李经羲打电话给黎,说严复、刘师培人才难得,不宜关进牢房。严复的名望素为黎所知,刘师培的学问也让黎的幕僚们佩服,这样,严、刘也不通缉了。

黎元洪见四方都来保人,想想自己也要趁此机会保几个才好。寻思本人乃是靠着革命党的力量才有今日的尊荣,又何况革命党潜在的力量很大,说不定哪天一声喊,会又从四处冒出,须预先留个后路。他便以己身做保人,将李燮和、胡瑛的名字划掉,本想连孙毓筠的名字也一块去掉,只是孙为副理事长,目标大,保不得。

十三太保,去掉了八个,其他的如梁士诒、朱启铃、周自齐、孙毓筠四人都有人出来为他们讲情说好话,惟独杨度,普天之下无一人为他说话,相反地,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刊登骂他的文章,斥责他由骚动的进步主义的鼓吹者一变为君宪制拥护者,再变为民主共和的策士说客,三变为帝制复辟的祸首,真是个反复无常、卖身变节的无耻文人。有的文章还揭发他一贯嫖娼宿妓,多年前就从八大胡同里拐走了两个女人,如今又仗势霸占云吉班的红牌姑娘。为了讨好这个烟花女,竟然贪污公款,用三万银元买了一件冒牌字帖送给她,还用四十万元赎出来金屋藏娇,千真万确是个无品无行的风流荡子。又申讨他在全国一片反对声中,仍然坚持帝制不改,与潮流为敌的罪行,是一个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头号祸国贼首。“杨度”二字,已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样一个人,还有谁敢来为他讨保说情呢?

槐安胡同杨宅,满天阴霾,死气沉沉。

李氏老太太和黄氏夫人向来不看报纸,也基本不外出,对世事的变化不知其详。但西南边打仗、洪宪年号取消、袁世凯死了这些大事还是知道的,又见皙子两个多月不出门。婆媳俩也知道杨家遭到厄运了。李老太太便一个劲地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黄氏则在心里念叨着,盼望丈夫平安无事。亦竹知道丈夫已陷在逆境之中,她也不会说太多的宽慰话,便只有事事顺着他。作为这个大家庭的实际主妇,十来个人的吃穿日用都由她做主,她一天忙忙碌碌的,也没有多少时间去苦恼。这个家庭中有两个女人的内心最为痛苦,一个是叔姬,一个是静竹。

叔姬本不太过问国事,在与代懿感情破裂独居哥哥家的这几年里,她只是借书籍诗词来抚慰心上的伤痕,来抒发她那似乎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既遥远又近在咫尺的幽怨的爱情。但这段时期来,她却密切地关注着外部政坛风云。她叫何三爷把京中所能见到的报纸都买下,凡是指责哥哥的文章,她一篇都不放过,读后再剪下来分类保存。叔姬是个聪慧而情感专一的女人,又是一个胸怀较窄而执拗的女人,她看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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