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说:“那是自然的。我也认为在目前的形势下,以袁项城做总统更合适些,孙先生做一个过渡时期的大总统。”
杨度说:“还请精卫兄也给胡汉民、王宠惠两位先生说说这个意思,让他们也帮着说几句话。”
汪精卫说:“我会说的,但他们二位会不会同意,就很难说了。”
出了汪宅后,他又去找刘揆一。对刘揆一说:“霖生,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时务学堂饮酒时,对着神明起的誓言吗?”
“记得呀!”已过而立之年的刘揆一依然是一副胖墩墩的娃娃脸,给人一种大孩子似的感觉。“当时我们举杯说,今后不论是谁,只要他做的事有益于中国,我们大家就都支持他。”
“是的。”杨度很欣慰,这位如今亦被视为中华民国开国元勋之一的革命家,没有一点胜利者的骄矜之气。“眼下你们倡导的民主立宪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护,我放弃自己多年的君宪主义支持民宪,我应该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吧!”
刘揆一笑着说:“你这种识时务的态度很可贵。”
杨度说:“现在袁项城也识时务了,转而支持民主共和,前向你和克强、逐初都认为只要他真心转变,并推翻朝廷,就拥护他做大总统。我想,你们的这个主张也必定是为了中国的最大利益而生发的。”
“当然是这样。”刘揆一正色说,“我们与袁项城都无私人关系,何况从私人感情来说,我们都不喜欢他。再说大总统吧,谁不想做?我刘霖生也想,但我自知够不上。现在革命党人中,论威望孙中山够,论功劳黄克强够,论品德汪精卫够,论才华宋逐初够。要论条件,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袁项城都不够。但从国家利益来考虑,袁又比谁都够。”
杨度村掌道:“霖生你这番话真是深明大义之言,同时也是恳挚实在之言。我希望你也对各省代表说说。现在孙中山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袁项城有怀疑,这对国家不利。”
刘揆一爽快地对杨度说:“行,我要把这个利害关系给大家说清楚。”
第二天下午,汪精卫告诉杨度,孙先生同意今夜在寓所会见他。
宝昌路四○八号原是法国人屠榭的房子,现在是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下榻之处。这是一座绿瓦红砖西式小洋楼,上下两层。上层为书房、卧房、办公室,下层为会客室、餐厅、厨房。洋楼四周种着树木花草,黑白相间的鹅卵石铺出一条环楼小路。一道一人多高的围墙将它与街市隔开。围墙内一片安宁、幽静、高雅的气氛,与不远处的喧嚣、浮躁、庸俗的十里洋场仿佛是两个世界。自从孙中山五天前住进来后,这里便成了各独立行省乃至整个中国的灵魂所在。正当革命派内部因为领袖的推举而陷于僵局的时候,孙中山从国外及时赶回来了。大家庆幸革命航船有了掌舵的人,中华民国有了公认的领袖。历史在这里再一次证明,威望素著众心拥戴的领袖,对一个欲成大事的政党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在一定的时候,它甚至可以决定这个政党的聚散成败。
连日来,无数大事小事都涌进这座楼房,等待它的主人做出决断。即将上任的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大总统,以超人的智慧和精力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一切。过度的劳累使他的面孔更加黑瘦,然而两只洞察秋毫的明眸,却比往日益添炯炯神采。
是的,孙中山的心情确实亢奋异常。从就读于博雅医院与朋友私谈推翻满清到考察北方形势图谋大举,从组建兴中会到周游世界各地在华侨中宣传革命募集款饷,从蒙难伦敦到创办同盟会,从单一的民族革命发展到三民主义学说,从密谋袭取广州的失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捐躯,二十多年来走过的是一条多么艰难曲折充满流血牺牲的道路!不论在多大的困难面前,不论处何等挫败之下,也不管周围同志们的急躁气沮误会乃至内讧,孙中山始终对革命的胜利满怀信心,永远保持高昂的斗志。他高瞻远瞩,成竹在胸,他豁达大度,不谋私利,长期苦难的革命生涯,为中华民族锻造了一位真正的领袖和伟人。今天,当他看到为之奋斗二十多年的民主共和的构想已为大多数的中国人民所接受,当他看到大半行省已脱离了满清王朝而宣告独立,当他看到中华民国即将成立,二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就要彻底覆没的时候,这位伟大的先行者的内心该是多么的快慰无比!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孙中山睿智的目光已看出了一片胜利中所潜伏的隐患。
革命酝酿运作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而痛苦,但革命胜利的一天居然来得如此快捷而突然,这是孙中山所没有预料到的。这固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则很多。
真正的由革命党人领导的独立行省没有几个,许多所谓的独立只是换了一个招牌而已,军政府的人依然是先前巡抚衙门的原班人马,或者是只换一两个首脑,其他人都照旧。孙中山革命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改换一个朝代,而是要建立一个全新的社会秩序。这个全新的社会秩序,能依靠那些全然不懂三民主义,满脑子封建陈腐,昨日巡抚统制今日都督的人去建立吗?除开旧官吏外,各省军政府里还有不少会党头目和投机看风向的士绅,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即使在革命党人内部,眼前的局部胜利,也使其中不少人头脑昏昏意气飘飘。他们认为革命成功了,多年的辛苦应该得到酬劳了,为官位为地盘而争斗甚而火并的事不断发生。还有人高喊革命军兴革命党消,居然要取消革命党了!另有不少人在为新生的省军政府和中央临时政府的前途担忧。他们一则畏惧袁世凯的实力,二则对银钱的匮乏束手无策,许多省的藩库空空如也,不但军饷,就连军政府工作人员的薪水都发不出。有些省的代表之所以投孙中山的票,是因为听说他挟巨资回国。孙中山苦笑着说:“我身上实一文不名,带回的只有革命精神。”他们于是很失望。对于革命队伍中的这种企盼,孙中山也失望。
孙中山一脚踏上黄浦码头,就听说黄兴和在鄂各省代表有“虚位以待袁世凯”的议决,心里甚是不快,对身边的人说:“克强同志怎么能这样做!多少烈士生命换来的革命果实,如何能拱手让给袁世凯?”
这几天接触多方人员,与他们倾心交谈局势和前途,才发现多数人都同意黄兴等人的观点。孙中山虽然对这种妥协情绪极不满意,但知道已无法扭转。他清醒地认识到革命并未成功,仍需继续努力。因而,临时大总统也无须久当。昨天汪精卫告诉他,袁世凯对他即将就任颇为不满,袁的私人代表杨度想前来拜见。孙中山也想进一步了解袁的态度和北方的实力,何况杨度又是老朋友,尽管他忙得废寝忘食,但还是决定接见杨度。
傍晚时分,杨度在汪精卫的陪同下来到宝昌路四○八号。刚进大门,孙中山便从房间里走出来,伸开双臂迎上前,用洪亮的广东官话打招呼:“皙子先生,你好哇,我们又见面了!”
杨度快步走上前,抱住孙中山的双肩,笑着说:“中山先生,我特为前来祝贺你。后天,你就是中华民国的大总统了,你是伟大的中国的华盛顿!”
“谢谢你,你过奖了,我哪能与华盛顿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