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合上诗稿,叹道:“到底是出家人吟的诗,吟到后来,都自我解脱了。”
“你道我是真正解脱了?”寄禅冷笑道,“若是真正解脱了,前面那些诗是如何吟出来的。”
杨度点点头说:“说得也是。我倒要请教法师,是法师本身修炼的功夫尚不到家呢,还是说到底,佛门也不可使人自我解脱。”
寄禅盯着杨度看了半天,说:“皙子,我看你这几年还不是谈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跟你订个约:圆寂之前,我将这一生在佛门中修得的禅理与你做一番长谈,如何?”
杨度说:“性好是好,万一没有机会怎么办?”
寄禅道:“自从那年我与你同去沩山密印寺,我就觉得你与我佛门有缘分,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机会就一定有。若是没有这个机会,便是我看错了。你说呢?”
“对。”杨度说,“这大概就是佛门所说的随缘自化吧!”
“说得好!”寄禅高兴地说,““子,你的禅性极高,我们缘分不浅,那一天一定会有的。”
杨度笑道:“大法师,说了半天的话,还不知你这次到京师来究竟为了何事哩!”
“你一直不问我,总缠着师妹不放,我哪有空隙说这事呀!”寄禅也笑道,“我这次来京师,正是来找你帮忙办一件大事的。”
“找我帮忙?为什么大事?”杨度很惊讶:我能帮出家人办什么?
“是这样的。”寄禅喝了一口茶说,“我们准备成立一个全国佛教总会,已拟好了一个章程,请你帮忙递给朝廷。”
杨度觉得奇怪:僧尼们也要立会建党了,这不是怪事吗?“你们这个总会,与自立会、光复会是不是一样的?”
“你扯到哪里去了!”寄禅打断他的话,敛容道,“我们出家人不过问政事,你怎么想到会党上去了!”
“那你们成立全国总会做什么?”
“佛教全国总会是为佛事设立的。”寄禅慢慢解释,“全国寺院有近万处,僧尼有十余万人,有一个统一的组织就有很多好处。现在日本及南洋各国都有佛教总会,惟独我们中国没有。好比说,总会成立后,我们就可用总会的名义召集一批高僧重新校勘佛经,在此基础上将一批重要经典重新刻印。还可以办一个佛教学校,将全国一些大寺院的住持、监院、维那、知客等高级职事人员轮流招进学校念经书,请高僧传授。还可以联合起来保护佛界本身利益。比如说,现在各地寺产被人侵占得厉害,毁寺毁佛的事屡有发生。佛教总会成立后,就可以为他们说话。”
杨度说:“如此说来,成立佛教总会也是一桩功德。”
“阿弥陀佛!”寄禅郑重其事地念了一句佛,将一叠纸递过来说,“你就做一件好事,积这桩功德,设法将这份章程送给朝廷,求朝廷批示同意,我们才好名正言顺地去建会。”
“好。把这份章程递上去不难,难的是谕旨同意。”杨度接过章程,放在桌上,说,“法师想想,现在国事这样艰难,摄政王时刻担心江山保不住,他哪有心思考虑你们出家人的事,只怕是见到‘会’这个字,他便早已心存戒备了。”
“试一试吧!”寄禅叹口气说,“净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总要试一下才安心。还是你刚才说的,随缘自化,勉强也是不行的。”
“我尽量争取。”杨度又拿起章程翻了一下说,“若是前两年张相国、袁宫保都还在,这事又好办些。现在朝廷简直没有一个做事的人,只会争权夺利。”
“哼!”寄禅冷笑一声。“眼下的中国,正如一条大海中漂荡的破船,船底已烂得灌水,船上的人还在为鸡毛蒜皮、互相打斗。师兄我不是危言耸听,你也要好自处之,满人的这个朝廷总在这一两年内就要彻底完了。这是当年悟宇长老圆寂前对我说的。”
“就是雪窦寺的那个悟宇长老?”杨度惊问,“他既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一定见到了常人见不到的几微。他说了些什么?”
“悟宇长老的确非比等闲人,他是道光皇帝亲赐的进士出身。”
“噢,有这样的事?”杨度大吃一惊,“道光帝死去已五十年了,悟宇长老有多大年纪?”
“悟宇长老圆寂时八十二岁。他三十一岁中的二甲三十六名进士,分发广西贵平一县。刚要赴任,老母死了,他便只得在家守制。”寄禅停住嘴,端起了茶杯。
“十多年寒窗苦读,好容易盼到一个官位,却又做不成。”杨度惋惜。
“正是你这话。”寄禅接着说,“悟宇长老当年也是这样想的。谁知两年后,洪杨在贵平县金田村起事,焚毁衙门,杀尽官吏。消息传来,悟宇长老惊愕不已,暗思这真是老母保佑,倘若去了贵平,岂不全家罹难?世事真难以预料。到了三年制满,天下更加大乱,加之老父病重,悟宇便决计不再出仕,在家读书侍亲。长老从佛经中得到了许多启示。后来其他书都不读了,一心钻研佛典。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夫人辞世,他心里悲痛,且儿女都已成家立业,无牵无挂了,便干脆到雪窦寺祝发,穿上袭装,完全脱离了尘世。悟宇长老资质聪颖,学问高深,很快便成了佛界第一高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杨度叹道,“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走他的路。”
“好!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来为你剃度。”寄禅笑道,“只怕你娇妻爱妾的,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个决心是难下,那非要到对世事心死如灰的程度不可。”杨度也笑道,“先不说这个吧,法师你还是说下去,悟宇长老凭什么断定朝廷的寿命只有两三年了?”
“悟宇长老说了许多原因,有些是大家都看到的。比如说强邻欺侮,国势颓弱,官吏腐败,百姓饥寒等等,都不说了,长老说了三个特别的征兆。”
“特别的征兆?”杨度的兴趣大为高涨起来。
“第一个征兆是,”寄禅平静地说,“当年的摄政王多尔衮护卫六岁的顺治帝入关。进北京城的前夕,在青龙桥头遇一卜卦者,他的卦摊上高悬一对联:眼盲能明古往今来事,手残善断痴男怨女情。多尔衮走近一看,卜卦者乃一瞎眼残臂的老头。心想,此人的眼睛瞎了,看不见我的强大军容,当然也就不知道我的身份,如此方可说真话实话。遂问卜卦者:‘据说关外的军队要进城了,他们能成气候,建朝立国吗?’卜卦者答:‘他们能坐天下。’多尔衮高兴,又问:‘皇上的天下能坐多久?’卜卦者答:‘得之于摄政王,失之于摄政王。’多尔衮身为皇叔,功劳最大,本有篡位之意,听了这话,心里暗自得意,又问:‘此话当真?’卜卦者说:‘当真。还有一句话:得之于孤儿寡妇,失之于孤儿寡妇。’于是多尔衮相信天下是他的,坚定了篡位之心。其实他理解错了。”
“是的,卜卦者的话应的是今天。”杨度立时明白过来。“眼下不正是摄政王当政,孤儿寡妇当朝吗?”
“第二个征兆是,”寄禅淡淡地说下去。“十年后顺治帝亲政,蒙古高僧哲布尊丹巴胡图克图来北京祝贺。顺治帝本是极尊佛的,对这位蒙古高僧十分礼遇,向他问大清朝的国运。蒙古高僧答:‘我身不缺,我国不灭。’顺治帝听后不解,但碍于至尊的面子,不便追问。于是又问:‘我朝可以传到多少代?’高僧答:‘十帝在位九帝囚,还有一帝在幽州。’顺治帝听后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