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狗认得吗?”冷小兵打开手机,上面有一张秋田犬的截频,老太太看到后,点了点头,冷小兵接着问:“它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丢了,上周五丢的……”
“能仔细说说,丢狗的整个过程吗?”
“那天我带罗纳尔多下楼遛弯,那条狗叫罗纳尔多,我儿子给起的名字,”老太太并不知道狗的名字来来自于一名足球运动员,只是觉得念起来有些拗口:“路过旁边的一家便利店的时候,我想起家里酱油用完了,就进去买,便利店员不让狗进去,我只好把它拴在门口花圃的栏杆上,等我买完酱油出来,罗纳尔多就不见了……”
“你没有去找吗?”夏木问道。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不希望再看见它了,你们也许会觉得我心肠很硬,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儿子跳楼自杀之后,罗纳尔多还像以前一样,每天早上趴在他的卧室门口,等他起床,喊它的名字,带它出去遛弯,给它洗澡,喂狗粮。三年了,这个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我男人说,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儿子的灵魂,而我,我只是一次次的触景伤情,每次看到罗纳尔多趴在门口,我就会想起去殡仪馆给儿子收尸那一幕。罗纳尔多要做的只是继续等待,而等待就意味着希望。而我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绝望和被一条狗不断提醒的痛苦。罗纳尔多消失了,我就可以忘记痛苦了。”
老太太的话并不意味着痛苦会被遗忘,而是不被提及。很多时候,痛苦比快乐更容易变成人的一种本能,我们不断的说,开心点,别想那么多,正是因为我们无法开心,总是烦恼,痛苦不断。痛苦藏在人的基因里,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底色,而快乐不过是我们的皮肤,五官,手脚所能触碰到的物质,而且都是容易腐烂的物质。快乐不过是一枚水果,仅有几天的保鲜期。老太太提出的“不被提及”是人对抗痛苦的唯一办法。除非肉身腐朽,我们无法找到一劳永逸解决痛苦的办法,暂时遗忘倒成了永久性的方法。
暂时遗忘又是一种欺骗,和长期隐瞒事实的欺骗不同,暂时遗忘是一种像酒精一样的麻醉剂,用短暂的空白换取愉悦,而酒醒之后痛苦便会成倍地反噬人,从而更深地加重痛苦。这构成了一组悖论,若要摆脱痛苦,便要学会暂时欺骗和偷欢,而暂时遗忘的结果却又带来更大的痛苦,方法和目的之间存在着永不调和的矛盾。短暂谎言和永久痛苦像两个紧紧咬合的齿轮,每天都在转动着,碾过时间,碾过肉体,又碾向未来。
冷小兵和夏木相互看了看对方,他们同时想到了这一悖论,随即又暗自庆幸。虽然在外人面前,他们必须承受谎言所带来的永久痛苦,但在彼此面前,他们是透明的,安静的,无需挣扎的。
见冷小兵和夏木从里面安然无恙地出来,刘宇急忙带着刑警队的几个人迎了上去,看到冷小兵拿着一张少年的照片,疑惑道:“这什么情况?”
“嫌疑人的儿子,跳楼自杀了,你去派出所调一下这起案件的卷宗。”
“这跟我们正在调查的虐狗杀人案有关系吗?”刘宇追问道。
“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查一查。”
“我这就安排人去查,可是,嫌疑人呢?”刘宇发现冷小兵对办案的热情远远低于对少年的热情,这种情况以前从没有出现过:“你们什么都没查到吗?”
“嫌疑人不在家,他老婆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
“她在说谎,”夏木拿出两个小证物袋,递过去。其中一个装的是泥土,另一个则是黑色纤维:“这是我在嫌疑人家卫生间里找到的,黑色纤维挂在墙上的一枚水泥钉上,泥土则是在地漏里发现的。纤维的材质很硬,不像是衣物袜子一类的东西,应该是登山包被水泥钉剐蹭下来的,泥土里有一些黑色烧焦的毛,我想应该是狗毛……”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背着装有死狗的登山包回过家……”
“而且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地漏里还有很多烧焦的狗毛,我猜他给被烧焦的罗纳尔多洗过澡,他不愿意看它死的那么惨,他要它干干净净的离开,他说过,罗纳尔多的身体里住着他儿子的灵魂。”
“罗纳尔多?”刘宇问道。
“那条秋田犬的名字,”冷小兵把证物袋递给刘宇:“回去化验一下,如果这些土的成分和死者胃部以及案发现场的土壤相匹配,马上申请搜查证,正式搜查肖华军家,”冷小兵扭头看了看夏木,解释道:“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拿到的证物,上了法庭也没有用,移送检察院的时候就会被退回来补充侦查,每一个案件的侦破,都需要合法且完整的证据链来支撑,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
夏木突然想到之前问过冷小兵的问题,如果白川案的凶手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办?他也会说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证据吗?他也会说我们需要合法完整的证据链吗?谁都知道,白川案多年未破的最重要原因正是缺乏证据,这就意味着,即便他们找到了真凶,也会因为没有物证而不得不放他离开。夏木猛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并非简单的解释,而是一种提醒和警告。冷小兵在警告他,你是个警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但夏木脑海里却立刻浮现起出否定的念头:我不是警察,我是受害人的家属,我亲眼目睹了妈妈的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以警察的身份消灭受害人家属的身份。困扰他很多年的迷雾,被冷小兵的一番话吹散了,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刑警队,他不是来查案的,而是来复仇的,原始的血亲复仇的动力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深深地植根在了他的心里。他不允许任何人改变这一点,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他只能坚定地捍卫自己的身份。受害人家属,复仇,像两根钢钉,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十字架上。
刘宇带着刑警队的人离开之后,夏木立刻问冷小兵:“如果找到了凶手,并且能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他,但是你手里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你会怎么办?”
“没有证据怎么能百分之百确认一个人是凶手?这是个伪命题。”冷小兵反问的口吻十分没底气,现实之中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他的身份只允许他说这个答案,见夏木目光急切,他补了一句:“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给他定罪的,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把嫌疑人找到。”
夏木眼中的急切消失了,这个答案让他感到失望,但他用微笑着掩饰住了失落。
“现在该去哪儿,回警队开案情分析会,还是?”夏木问道。
“不着急,实验室化验出结果,会给我打电话,申请搜查令后来取证也需要时间,利用这点时间,我们得去一趟市医院,”冷小兵晃了晃病例和里面的单据:“跳楼的少年生前患有抑郁症,在市医院心身医学科治疗过。”
冷小兵对少年自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边说边拉着夏木朝车走去。
“你相信直觉?”夏木跟在旁边追问道。
“大多数时候,直觉都会帮助我破案,但有时候,直觉也会把我带到很条糟糕的路上,就像车子陷在了泥坑里,越挣扎会陷的越深。”
“可是刚才,你还强调破案得靠证据,直觉和证据……”
“这不矛盾,”冷小兵发动了车:“在寻找方向的时候直觉比证据管用,找到证据只是直觉的一种延伸。千万不要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大海上的一块木头,总有一天,你会靠在某个可靠而又稳固的大陆上……”
“现在我们要飘到……”夏木翻开病例,看到一个名字,“白川市心身医学科主任医生沈雨的办公室。”
车子飞快地穿过老城,进入了高楼林立的新区,连接新旧两片区域的是一道石桥。过桥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川市的城市象征——牛开拓,老城广场的铜牛连带着历史记忆一同被挪到了新区中心;然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广告,灯箱,立牌,围栏,车体,电子屏,不同的介质上印刷着一模一样的内容,倒金字塔形状的一号矿坑旅游景区广告,仿佛一艘艘外星飞船,把新城区当成了停机坪。老城区的气息随着铜牛和矿坑这两件老物品,渗透到了簇新的建筑群之中。
“我已经认不出这是哪里?一切都变了,”夏木打量着陌生的城市。
“这里原来是一片平房区,计量厂的家属院……”
“计量厂?”夏木恍惚了一下才想起白川案的第二个受害人就住在计量厂。
“看见那个刚刚开业的万达广场了吗?白川系列杀人案的第二案就发生在那里,”车子正在缓缓地驶过购物广场,“开业当天,有上万人去商场逛,但是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可怕的杀人案,我站在星巴克咖啡馆的吧台前,服务员问我想要什么,我从来不喝咖啡,但还是点了一杯冷饮,因为那里曾经是发现死者的地方,中心现场,在没有拆迁之前,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案发现场去呆会儿,找找灵感,现在我只能去星巴克点一杯我不爱喝的冰咖啡,我甚至连那些咖啡的洋名字都叫不上来……”
“另外几个案发现场呢?也都变成了高楼大厦吗?”
“除了你们家那片没有拆迁,剩下的现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电影院、购物中心、写字楼、住宅区、人们需要更便利的生活方式,人们在遗忘中一路狂奔。”
车子经过一条林立着鲜花礼品店面的道路后,白川市医院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