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楠微眯了眯眼睛,抹了把自己半长的灰胡子,沉思稍许才回道,“邓京此人,才干身世俱佳,出任三公,陛下可以放心。只是”
“只是如何?”
“此人难测。”楚仪代荀楠回道。
李彧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下微沉,只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定阳侯朕还是信得过的。”
李彧即日便要离京,诸多事宜吩咐下去,便已至傍晚。小李亨、李元皆要随行,赵翼护卫左右,尚书台之事,若非大事,皆可由尹放独断,楚仪暂领尚书右槽,协助尚书令断事。
是夜戌时末,李彧急召邓京入宫。
小李亨此时才洗完澡,乖乖地躺在李彧怀里让他父皇给他穿上丝绸里衣,小脸蛋被沐浴的热气烹过后粉粉嫩嫩红通通的,像一只小猪一样。
哄小李亨在榻上睡好,给他捏了捏被角,李彧又亲了亲他的额头,便放下纱帘,转过屏风,与邓京在暖榻上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小皇子与陛下父王长得颇为相似,是个可爱的小孩。”邓京端过李彧与他递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眉间露出些看似如轻云但又深沉得让人心慌的哀愁来。
其实李彧从来也不曾看懂过邓京,除了他对他父王的情意;但他觉得,只要这么一点,便已足够,其他又有何妨。他觉得自己对他父亲与邓京二人之间的想法也是奇怪的,仿佛经了一世,他父亲与邓京的小孩便不是他了,只是那个过去已经死掉的李彧;而他,重活一世,他便只是他而已。
他不再那么依恋曾经奢望的关怀,便也不再那么怨恨。而有了小李亨以后,他全副的心力都投在了小李亨;小李亨让他仿佛重新有了爱人的能力,这是他的骨血,才是他与这个世界真正的联系。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更能理解他父亲。
“想必侯爷早已得到了消息,不知侯爷是否眷顾旧情,要送父王最后一程?”
邓京并不看着李彧,只看着漆黑如墨的窗外,叹道,“那个他,早已消失在多年前;心字成灰,最后一程,早已送过,也早已烟消云散。”
李彧只觉得邓京身上,浑身泛出一种哀伤,他觉得他的话里有些不对劲,但是被他的情绪所惑,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道,“既然如此,朕即日便要离京,望侯爷与荀太傅坐镇朝中,以保政令畅通,戍卫京都安宁。这是朕当初与侯爷的交易,连氏已除,朕自当兑现。”
邓京对着李彧苦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些利光,“微臣自当不负陛下所托。”
三日后,帝王轻简仪仗便到了蠡吾城。
李彧见到李济时,李济已昏迷不醒,杨氏守在其榻前,大概已好几日几夜也没好好合过眼,形容憔悴。即使如此,府中一切事宜还是紧紧有条,连葛氏,也未能长久近李济榻前。
李彧在李济榻侧呆了许久,杨氏即使往日不喜李彧,但如今摄于帝王的威严,反倒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在一旁一直哭哭啼啼道,“你父王也不知怎么了,前几日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倒下了!这几日,也没醒过几次,每次醒来便问陛下在不在?”说着抹了把眼泪,“怎么会这样呢,这可如何是好,你父王这一去可如何是好?!”便一直反反复复唠唠叨叨这几句,眼神都涣散了一般,哪还有往日那般手段厉害的模样。
李彧有些不耐,也不好发作,命随行的御医与李济查看,御医不敢马虎,仔细查看一番,道李济乃是长期忧思成疾,平日不显,但突然郁火上心,病来如山倒,便时日无多矣。
李彧不禁捏紧了床榻,脑袋有些空白,他想,他若是早些原谅他父亲,不是总那么冷漠,那么有意地回避和忽视,是不是他父亲便不会去得这么早。
即使幼时李济对他冷漠了些,但自他生下小李亨之后,他心里对小李亨自然而生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感情,让他越发理解,当初李济以为与心上人生下的胎儿夭亡的痛苦;若是当初这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也是想也无法想象的。
他不爱这些女人,这些女人所做过的事情,到后来,他怕也是心中清楚,但这些女人为他付出的所有,又让他无法弃她们于不顾。他便试图冷漠、逃避这一切。
他这一生,最幸福地怕是初入京,与邓京相识、相恋、短暂地享受的那段时日。此后,便是终其一生的孤独与痛苦。
而后来,不能说李济是不挂念他的。自他在西京见到李济的那一刻起,从李济的眼神里,李彧便看到了太多东西,莫大的惊喜、愧疚、爱怜、心疼、害怕、懊悔、痛苦,种种交织在他的眼神里,浓稠而又沉重。而他,却当作视而不见;他无法去面对,他不知道是原谅才好,还是继续怨恨才好,他不知所措,他回避,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将要失去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心中对这个人,原来是这般看重。幼时,正是那天然地无法割断的联系,他才那么渴望他的怀抱与关心,哪怕只是他的一句话,都会让他高兴许久;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冷漠才让他那么失落和怨恨。
也正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幼时的渴望,才对小李亨这般宠溺。
而如果这一切,如果还有机会,他想他会愿意接受他父亲的。只是他却永远没了这个机会。
李彧抱着小李亨在李济榻前呆了许久,杨氏早已被赵翼请了出去。他一言不发,只是就那么看着榻上的李济,一摇一摇地抱着小李亨,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小李亨在李彧怀里忍不住用自己小小的胳膊使劲抱住了他爹,用他的小胖手摸了摸李彧的眼角和脸,满脸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