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定波忍不住想起亡妻。
他拧开一小瓶50多度的奉河酒,自己斟了一小杯,刚抿上一口,说话就带了点鼻音:“不一样,和那时候不一样。”
父子俩心有灵犀,知道他想说什么,严明信瞥了一眼,道:“别说了。”
严定波一登军舰滴酒不沾,只有回了家才偶尔喝两盅。被儿子把话头堵回去,他想忍来着,可忍了一会儿,半杯下肚,老泪终是上涌。
“那时候你妈决定营救……我们已经掌握了目标船只的情况,按说偷渡船不受法律保护,真活该它出事!”严定波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抿着数不尽的孤独岁月,又是恨又是感伤,“可她担心船上有孩子……她说,该抓的抓,该扣的扣,但不能眼睁睁看着船沉了……”
偷渡风险太高,没人会拿好端端的商船干这倾家荡产的勾当,当年那艘破船老不堪用,似乎浪大一点儿都能给它打散架。打黑工的才不敢这么铤而走险,里面藏的人不是犯了事想逃亡,就是欠了一屁股债想出去躲债,无不是亡命之徒。
幸运的是,虽然那一夜天中无光,但风浪倒不是太大,没把它一个浪头拦腰斩断;不幸的是,就在它驶入公海不久,闻到铜臭和血腥味的海盗随之而来——他们打的主意也很明白:敢搭这种船,只要里面有一两个携带细软可观的,这一票他们就不亏。
船家发现有海盗登船,立即发出求援信号,因为担心自己违法航行无人响应,特地强调了船上有许多孩子和外籍人士。严明信的父母同在一艘军舰,正在执行执勤任务,闻讯赶至,只见甲板上火光冲天,船体四处漏水,裂缝愈裂愈凶,而敛财不满的海盗已扬长而去。
严明信的母亲汪皎月立即组织抢险营救,谁知遭遇海盗反扑,船舱里的人是救下来了一批,但她自己却没能回来。
漆黑的夜晚,冰冷刺骨的海水,即便有机会呼救,四处都是舰艇发动机的声音,也足以将其淹没。
人类终究是陆地上的物种,所谓“水性”如何,都是风平浪静时的消遣,哪怕是全世界最顶级的游泳健将,在负伤或混乱的极端情况下落入海中,那点本领也根本不值一提。
严定波陷入回忆,心中绞痛,从眼前优柔寡断的儿子身上恍惚看到了亡妻的影子:“儿啊,人质要吃喝要拉撒,在船上多待一天,海盗就多了一份负担。很多要不来赎金的,当场就‘处决’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质了——没有人等你救,只有你身边的人,需要你保护……”
说着,他用手指在严明信眼角摸了摸。
严明信习惯了他爹喝两口酒就想起他母亲,早料到有此一闹,却未曾想他爹百忙之中还想着拨拉自己,便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影子。”喝了酒眼睛有些花,严定波错看了睫毛投下的影子,喃喃地说道,“我还以为落疤了。”
严明信一顿。
原来他爹已经知道白马关空袭的事。
算算日子,那段时间027应该在西梅里海一带执勤,即便知道他受伤恐怕也分身乏术。
他既已痊愈,原本不打算提这件事的。
“哎,没落疤,没后遗症,我早就没事了!”严明信挥挥筷子,轻快地说,“我被送到山海关医疗中心,全是君洋在照顾我,就你举荐的那个。”
严定波捏着杯子:“是他?这么巧?”
“可不是嘛。”严明信眉飞色舞,“天天从早到晚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这个当爹的该去好好谢谢人家。”迎着儿子一脸的疑问,严定波小酌一口,道,“我不是说他现在担任教官了吗?你都不问问他这个教官是在哪当的——奉天海军航空兵飞行学院。”
之慎案头放着一本行动计划,封面题字是他最喜欢的那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只要反复品味这行字,所有那些不受大臣们认可的推敲都重新有据且有力起来,仿佛跨越数千年和无数庸才,他站在了前人智者的屋檐下,隔着木门和雨帘亲耳聆听教诲。
而扉页,则是他哥哥手写的四个字:先发制人。
他雇佣了一帮金融好手,出入全球资本市场,借地位和权力用了十余年的时间赚取了富可敌国的雄厚资本。钱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近几年他开始为立储造势,斥巨资培养自己的军队和得力干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有不断地赚钱、砸钱,他才能感到些许心安。
电话里的人说道:“这次查访的结果和我们之前推测的基本一致。”
声音经过特殊网络传输,显得格外古怪。
“按照时间推算,大王子的儿子当时应该是三到四岁,我们在获救名单中找到了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孩子,再查下去才发现他虽然被救,后来却得了肺炎——您知道,舱底那种地方的水是很脏的。污水灌进肺里,孩子太小了,身体虚弱又没有得到最好的救治,在获救半年后不幸去世。”
“去世。”之慎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寂寞地回荡,“确定吗?”
白马关事发,他挖掘潜在敌人“善守者”的计划提前暴露,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笼络民心,他不得不抛出原本为了王位而准备的杀手锏——寻找“战神”后人,接他回家。
他哥哥的名号在民间流传了十几年,直到今日,人们每每提及都仍旧充满尊敬。白马关空袭是赤裸裸的军事行动,但只要与“战神”挂钩,再加上他语焉不详的致歉,无论外人看来如何,在国人的眼中都是神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