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无眼面上的歉疚一现而隐,抱拳道:“小弟玄四慧,奉太公之命上山求道,增广见闻。如今游历的时限已到,须得回家奉养父母,侍奉太公。奇宫的武学、术法,小弟必不外传,只是须留有用之身,不能废功还诸飞雨峰,日后山高水长,还请三位兄长多多珍重。”一揖到地,纵身退回玄氏众人列内。
“总之……就是这样了。”玄化露出不安的表情,连连作揖:“多谢大老爷们开恩,小人这便去啦。”
魏无音忽道:“唐杜玉氏本家发来飞雨峰的极密鹰书,是被你截了罢?”却是问帝无眼。
白衣染血、兀自不减清臞的俊秀文士持卷抱拳,淡淡一笑。“我不明白长老说的是什么。”聂雨色叫道:“喂,你们玄氏别再搞护山大阵啦,没个功夫比玄四悲强的,出来现眼么?那三处摆弄阵环的再不停手,别怪我杀人啊。”
帝无眼从容道:“见识过聂师侄的手段,我已请那几位不知好歹的,莫再自行其是,以免自误——”语音未落,远处传来轰隆两声,地面微晃,两道笔直黑烟冲天而起,宛若狼烟,相隔甚远,玄氏众人面色丕变。
“你看,其实是五处。他们连你都骗。”聂雨色叼着草秆,懒惫一笑。“你以虚情换人真心,别人也会这么对你,莫笑得太早。蝙蝠既不是禽,也不是兽,虽是禽兽,在禽兽堆里永不自在。”转头问莫殊色道:“你觉得他是禽呢,还是兽?还是……”
“禽兽。”莫殊色不假思索,毫无情绪,充满说服力。
帝无眼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默然无语,远方又再传来几声爆炸,被称为“四忏”的剽悍少年怒道:“就派了五人,怎地还炸?”无意间直承其事,白费了帝无眼的狡词推托。
“不小心启动了积极型护山阵,会从没有得到正式授权的出入口侵入者开始清除。”回顾莫殊色:“他们这么辛苦,应该都是合法使用者罢?”
莫殊色沉吟道:“手写的算不算合法?”两人目光交会,微微一怔,慢慢露出“哇那可糟糕了呢”的表情。玄氏之人这才意识到护山大阵运作正常后,所有的非奇宫之人形同鱼肉,魏无音若是发起狠来不顾约定,涿野玄氏恐将灭族于斯,狼狈逃下山去。
“护山大阵恢复了?”应风色有些诧异。
“没有全部。”
“那些是……”
“我个人巡山时的一点小嗜好。”
蓦听“呕”的一声,独无年仰天喷出一口血箭,旁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向魏无音颔首,将大长老带回飞雨峰休养。
“可怜哪。”聂雨色咂了咂嘴。
“这句就是多的了。”秋霜色乜他一眼,苍白嘴碎的小个子罕见地露出畏惧之色。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应风色心想。
他被救出潜鳞社时,鹿希色的尸体已然不见,但梁燕贞众人也未现踪影,只莫婷姐弟与聂雨色在一处等他,猜测应是于大事底定前便已悄悄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魏无音居然也是共犯。
梁小姐一行落脚仰秣村,前几日早与阿妍重逢,阿妍见他被担架抬回村里,急得掉泪,应风色却无法照顾她的情绪,装出过往亲昵调笑的模样。好在莫婷为他缓颊,说韩雪色在山上死了很多要好的师兄弟,心情低落,过几日便好;阿妍心胸宽阔,听了也就不为意,一径耐心等候。
韩雪色其实伤得很重,丹田贯破在武道一途,差不多就是废人的意思,但这回连皮外伤都恢复得很慢,应风色自己很清楚:意识了无生趣,肉体也会受到影响。他慢慢生出“把身体还给韩雪色”的念头,只是还没向莫婷说过。
莫婷很温柔,莫婷很体贴,莫婷把他的时间全留给了他自己,虽一直在旁边,只有他需要的时候才会发现她在。莫执一的断腕另以接具续起,但三色龙漦的操控在应风色手里,他既无心想到这些,龙漦便持续分置于二人体内。
美妇人对女儿受到冷落极不满,嚷着要找韩雪色算账,被莫婷拦着,到头来都是母女俩在吵。尽管心力交瘁,莫婷仍持续她温柔的步调。
因为她知道应风色需要。应风色现在只有她了。
只是女郎没想到这么难。
奇宫内百废待兴,魏无音暂时以养伤为名,将韩雪色留在封邑,但运作他登位之事既已启动,就没有回头路了,所幸有唐杜玉氏支持,应可轻骑过关。
怜清浅从侧面打听,多年来魏无音一直想见杜妆怜,倒不是情愫之类的小儿女情由,这位魏长老似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想确认之类,但杜妆怜始终躲他,由此判断仰秣村暂时是安全的,只是也无法久留。
梁燕贞顶住了怜姑娘的再三催促,她等的是莫婷点头,说声“能走了”。
毕竟阿雪没有随她们天涯逃亡的选项,他就要是奇宫的宫主了,从此是另一个世界、是明面上的人,和她们不一样。羊余容死在执夷城华邸的消息她收到了,怜姑娘将经营方略和人事异动发派下去之后,即将进入彻底断绝联系的潜行状态,她只希望风花晚楼里的人都好,她现在有新的责任了。
尽管身体日渐衰弱,应风色无法却无法唤出韩雪色之魂,《夺舍大法》似乎从那天后就彻底背弃了他,放任他的魂魄在别人的身体里腐烂,直到那天夜里,他又回到了苗圃小院里,只是一切都变得很模糊。
冒牌货叔叔手里,捧了个小小的琉璃珠,散发着微弱的青芒。
“这是鹿希色,或者说它有可能成为鹿希色。但我一个人做不到。”
在鹿希色断气的前一刻,曾经与男儿一同锻炼过识海的女郎,因死亡将届而丧失了意识的自我保护,在两人抵额的一霎间,冒牌货叔叔将她的整片识海尽量地收了过来,暂时贮于应风色的深层意识里。
“这么说,她能像你一样活在这里?”
“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很难。”应无用的影像和声音都很模糊:“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她的识海能和你一样宽阔,除非你扩充到现在的两倍、三倍之多,否则不能冒险让她的意识启动运作,一不小心,我们会一起完蛋。”
应风色急道:“那要怎么扩充识海的纳量?”
“就像我们之前那样。”叔叔笑道:“你待在识海里,在小院或任何地方,你帮助我完善它,令其精细到与现实一模一样。若有朝一日,你能在识海里具现一座城、一片大陆,乃至一整个世界,那应该就容得下一个可爱的女人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莫婷。
“我不知道我会待在里头多久,也许对现实来说只有一下子,也许要很久,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希望能听她亲口说。”就算是应风色,也知道对爱你的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的事,听起来有多么糟糕,但他必须跟莫婷说。莫婷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不能一声不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