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墙捂腹,他缓缓行入地下密室,按住壁上阵环,玄四悲调整过的术法通道仍依奇宫的理路运作,习于出入知止观的应风色操作起来毫不费力,就这么进了传说中的潜鳞社。
看在此际对诸物皆失去了兴趣的应风色眼里,此地就是另一间地底密室,四面墙壁中,与传送阵环相对的那面墙上插了把兵器,墙上镌着几排不识的古字,似是由石材砌成;另两面墙的柜列间则摆满书籍物件,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只名唤“永劫之磐”的匣子,赫然也在其中,只是应风色再没有多看一眼的念头。
龙方拖着等身宽的长长血道,万般艰难地在地面爬行,口中喃喃念着:“毁掉你们……地脉……早有……早有安排……”已颇不似人语,难以悉辨。以玉蝉传送至此,果然没有禁携金铁的限制,应风色拾起龙方携来的半痴剑走近,单膝抵住他背门,提剑贯入龙方后脑,锋锐的半痴剑不只刺穿头颅如热刀切牛油,连入地都无迟滞。
应风色推送到只余剑柄露出才停手,扶柜起身,靠体重一晃,冷道:“你的目的,看来是达到了。”柜子与柜子的缝隙间,倒出一团飘着恶臭的黝黑物事,想也知道是顾挽松。
看来他是趁乱摸到厅堂之下,同样操作阵环来到此间。
“应使……要为奇宫杀吾么?”腐肉创痕间虽看不出,但应风色总觉他在笑。
“我没兴趣。”应风色辛苦地倚向那面镌着古字的黝乌石壁,意外发现触感极冰冷,几与严冬的霜雪无异,但潜鳞社各处不见霜痕,温度也是奇宫典型的地底空间的阴凉,只能认为是石壁拥有汲走热源之类的异能。
久靠应该会失温而死,但应风色毫不在乎。
就算顾挽松要破坏地脉,或拿走什么宝物,他也不想过问。
龙方就是因为这种心空了似的感觉,才想毁灭一切么?应风色似乎有点能体会他的心情了。
“龙方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顾挽松似乎有些惋惜。“但他还是不如你。起码你到现在都还没崩溃,软弱的人才容易崩溃。来罢,吾带应使看点儿好东西,免得白来了这一遭。”
应风色丝毫提不起劲,只觉厌烦,随手往上一攀,握住插在墙眼里的那柄刃器之柄,便欲起身,忽喀喇喇一阵金铁摩擦,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许。应风色诧异而起,顾挽松却笑道:“应使果然是有缘之人,吾要带应使看的物事,须得抽出这把刀,方能看得。”
既然毫不在乎,抽与不抽也没甚分别。应风色握住刀柄,喀喇剌地抽出来,奇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整面石墙随着刀的退出,坚硬的形体逐渐化为膏液也似,乌浓无光的黑色稠浆令应风色想起当年通天壁惨变的人面雾蛛。所幸怪物始终都未出现,黑膏却化成了一座大佛,从粗具雏型到纤毫毕现,也不过就是一霎眼;几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缩回去,分解成为大佛手里一条张嘴扭身的狰狞小龙,维妙维肖,仍看得出是兵器变形而成,工艺十分精巧。
墙壁变成了大佛,露出后面的宽广空间。原来潜鳞社是建在一处突出的峭壁之上,仿佛瞭望台,伸于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间,四周布满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矿脉,晶体结构十分美丽,眺望一会儿,又觉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涌进来的瞬间,忽被冻结了似的,只待冰霜消融,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将恢复活性——应风色心念微动,瞥了大佛一眼,视线再移到柜上的“永劫之磐”,还有曾见藏林先生从顾挽松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圣物……
“是一样的东西。”顾挽松嗤笑:“可怜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把那一丁半点视若珍宝的,这儿有整片山头这么多。吾若跳进去泅泳,怕还要担心淹死哩。”
就算是痛失挚爱心若死灰,应风色也无法当作没听见。
这种东西……这到底是什么?奇宫最神秘的组织“潜鳞社”是守护、是监视,还是看管囚犯的狱卒,避免此物重入人间,灭绝苍生之类?
“你是当年通天壁那场大屠杀的目击与幸存者,”顾挽松仿佛听见他的心声,笑道:“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定义‘这是什么’。当然啦,大家都爱听故事吾也是知道的,以下仅供参考,千万别当真啊!
“从前从前有个老从前,就当它是洪荒时代罢。这片天地间尚无万物,只有几个大神老在打架,最后最赢的那个施了禁制,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块儿封起了来——就是个逗逼对吧——自此万物才有生长的契机,乃至诞生吾等灵类,创制礼乐文明……此处省略废话五万余言,当然也包括肉戏。
“然后呢,就他妈没有然后了。”
顾挽松笑得缩成一团,差点咳出血来。
“大神是什么,没法验证;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那又是谁把这事传下来的,简直不讲因果道理,连三岁孩儿唬弄不了。设若为真,这黑乎呼的玩意儿一看就是败者的残余,被胜者封起来了,这是设若不为真也能明白的事,其他都不重要。
“把它们当神拜,把它们当历史、当预言来研究,全都是傻子,吾辈只需要钻研怎么利用它,其他都是屁。这就是千年以来,吾幽穷九渊做的事。”
原来这就是血甲门的立场。想也合理,此物若自开天辟地即存,那么从明九钰起,甚至在更久之前,血甲门人便想方设法要进入这个巨大的矿源、试验场及研究库藏,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此物可修补残的肢体、续命延生,可作为杀人兵器,在战场上取得巨大的优势;可用以召唤名为‘神军’的强大未知生物。更重要的,”顾挽松瞥他一眼,那是充满恶意的诡笑。“是能提供某种巨大的能量,如以水力风力推动水车风车,而用符箓加以控制——”
(是……阵法!)地脉之力……原来指的是这种怪物么?因为龙庭山的内部充斥着如许异物,才能推动护山大阵、术法通道这类他处所无的繁复术式,而天下五道之间,再也没有第二处拥有如此殊异的条件?
难怪术法如此便利,仿佛无所不能,却难以推广至东胜洲全境,便为此故。
鳞族中人若知晓此事,一定会想研究历史文书,了解为何此物此术独在此间,与自身有何种联系,但血甲门人则不然。他们对这些全无兴趣,只想彻底利用;虽在外围,反而不为史料信仰所迷眼,传承至今,所知竟比奇宫中人更深。
顾挽松不怕肢体被废、身受苦刑,盖因知道黑膏能修复肢体,将苦肉计贯彻到底,最终竟骗过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他自大佛的莲座旁艰辛爬过,进入了能远眺黑晶空间的悬崖平台上。应风色望着拈龙之佛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跨入其中,回头赫见大佛已然转向,仍是坐莲拈龙,正面对他。
应风色没听到机关转动的声息,直觉这是术法所致。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体皆由这种地脉黑膏所化,供应给术式的能量之强,可想而知,就算突然飞起来他都不会太意外。但那把刀器他亲手握过,确是实物,这是没有问题的。
山腹中的黑晶,与应风色见过的黑色雾丝、奉玄教圣物大不相同,应该是封印状态,全冻结在结晶体的内部,无法直接接触。但顾挽松仿佛不知疲累,一路爬到悬崖边,闭目仰头,高举双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放声狂笑,状若颠狂:“哈哈哈哈哈,吾终于来到这里,千年以来无数祭血魔君惮精竭虑,始终到不了这里,只有吾到了!哈哈哈哈哈!明九钰武功盖世,委屈自己让人当婊子干,还替仇敌诞下子嗣,重兴敌祀,是何等可悲!锻阳子血染天下,人称其杀戮之甚、穷凶极恶,百代所无,但他们哪个到了这里?
“只由吾!被扔在马戏班子兽栏边的贱种,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没人看得起的、低三下四的破烂玩意,达成前无古人的伟大成就,占据了未曾有人攻克的潜鳞社!唯有吾,唯有吾!哈哈哈哈————!”
应风色听得皱眉,随口道:“待聂雨色修复通道,又或哪里还有一对玉蝉,此间随时会有人来,能谈得上占据么?”
顾挽松目放精光,口沫横飞:“待吾打开‘永劫之磐’,与圣物合而为一,几人尽都杀了,怕什么?就算没有,只消关闭大佛,他们便再也进不来,根本不知吾等躲在这里。”
“这又是为什么?”
“你进来瞧见的石壁上,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图字,写着:‘唯我鳞血,禁入此间,保我鳞魂,万世永存。’应使与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盖因吾二人非鳞族血脉,就算教应无用来,他也是拔不出的,哈哈哈哈!”平川顾氏自是鳞族,但顾挽松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全身上下榨不出半点鳞血来。
应风色听他调侃叔叔,隐有一丝愠意,原本死灰般的心绪因此有了起伏,仿佛开始慢慢活过来,心念电转间忽生出一念,喃喃道:“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顾挽松笑道:“应使有何发现?你于破解谜题上极出色,吾是很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