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清注视着她,良久才又拾笔,重新摊开一张纸。
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
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
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
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
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从天而降这一脉血海深仇来。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与否,都已不重要。
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
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
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
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
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渴望能像别的孩童一般依偎着父母,汲取那一点点温暖。
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温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个少年宽阔有力的怀抱。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因年少时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从此万劫不复地爱上了他。
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
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
这是多么的讽刺。
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
……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
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
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
她的心口麻麻的。
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
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
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
……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
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
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
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
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
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
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