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中央的两个方阵,人人身披全幅铁甲,手持长枪,腰携重弩,精铁兜鍪上,鲜红的簪缨高高挑起,血色的杀气在烈烈红缨间涌动,这正是将要出征的两个野战营,乃是此战的中坚。而他们外侧的三个水军方阵,水兵们带着铁质范阳帽,穿着轻便的鱼皮甲,弩弓和钢刀分插腰间,比起野战营来虽是简装,但气势却不遑多让。
偌大的校军场中,数千军卒缄口肃立,静如子夜荒原,除了战旗随风的猎猎之声,再无一丝杂音。
报时的钟声响起,悠长的钟音接连数下,已是卯时三刻。
听到钟声,陈正汇高声大喝:“吉时已到!带太牢!”
赵瑜应声抬起右手,一列司号兵随即吹响了号角。踩着号音。一头黑色的成年公牛被牵入场中。黑牛在高台下来回绕了三匝,然后正对着高台停了下来。被数重绳索牢牢绑定。
一个身高近七尺。雄壮如山地汉子手持一柄钢刃重斧。走到公牛之侧。对准牛颈。大喝一声。用力挥下。牛头应斧而落。落入一面漆盘中。而从颈腔地断口中喷涌而出鲜血。也被一口铜盆接下。
牛头被小心翼翼地送上了高台。赵瑜双手接过盛着牛头地漆盘。在陈正汇“行初献礼”地指示中。小心翼翼地供奉在轩辕黄帝地神主前。
赵瑜领众拜了三拜。起身祝文:“维丙申年建子月壬子日。东海赵瑜。以太牢之奠。致祭于陛下。凶党首难。干纪乱常。毒流生人。恶在不赦。今起兵徂征。恭行天讨。殄寇克敌。系神是助。尚飨。”言毕。躬身再拜。
接下来。三献之后。依着陈正汇指示。赵瑜又用两头黑公羊祭祀雨师、灵女。以黑狗祭祀风伯。见诸牲牢地首级都已献上香案。陈正汇便使人奉上盛着牛血地铜盆。赵瑜探手盆中。把鲜红厚重地牛血抹上战鼓鼓面和大纛旗杆。一切行礼如仪。
仪式庄严肃穆。众人虔诚恭敬。唯有赵瑜一人。却在前面腹诽。作为主祭。他沐浴斋戒了一整天。肚子饿得冒火。眼里直闪金星。他瞥了一眼陈正汇。暗骂不止。
在这个书香世家、儒门子弟加入东海之前。出征前地祭祀绝没有如此麻烦。放翻两口猪、献上几条鱼。下面弟兄们喝点血酒。把碗一摔。听个脆响。也就提刀出阵了。哪像现在。要斋戒沐浴。要一拜再拜。对赵瑜来说。连洗三遍澡到没什么。但一整天光吃清粥小菜可受不了。
不过,这一套仪式对提聚士气却帮助极大。
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华夏号为礼仪之邦,祭祀奠礼属于军国重典。对祭祀之事,华夏子民从不敢疏失大意。越隆重的礼仪,就越代表着虔诚;而祭祀越虔诚,在华夏子民看来,就越能得到神灵们的庇佑。
而陈正汇所主持地这一整套正规化的出征祭礼,在安抚人心、提振士气上比撒钱赏酒要管用得多。不论军官、士兵,都沉浸于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心神皆被仪式所引导,出征前的惶惑和不安,都在一步步祭典中烟消云散。
转过身来。赵瑜看着所有人脸上的虔诚与恭敬,暗自感叹,这就是传承了数千年,凝聚在汉人血脉中的信仰所带来的力量。
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丁巳。西元1117年1月2日
五天前,赵瑜誓师出征。由于一直是顺风,比预计中提早了几日,由五十一艘大小战船组成的舰队鱼贯驶入了昌化港。
昌化港本非港口,只是一个守着昌化江口的军寨,也是昌化军辖下的昌化县县治所在。昌化县地处海外蛮荒,户口极少。就算是上一级地昌化军,也只有八百多在编户口,且大半聚集在州治所在的宜伦县,隶属于昌化县的就只有百余家。
不过自从琼崖大乱,东海占了昌化寨,在此竖旗建港,保境安民。前来投靠避难地汉儿熟黎便越来越多。不过半年时间,东海控制下的昌化和石禄两地,就汇集了两千户万余人。人口多了,矿山、港口中使用的人力,可以不再全数倚仗奴工。而昌化江两岸的荒野,也被开垦了出来,据估算,到了明年,在粮食上应该就能自给自足了。
赵瑜站在龙王号高耸的船头上,俯视着熙熙攘攘的港口。这海港比他上一次来视察时,又繁盛了许多。昌化军寨修葺一新,屋舍、道路都扩展地更远,而港口码头上的栈桥,也多了十几条。离码头不远的地方,一道竹篱围着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内有几座用棕榈叶覆盖着的小山,正是此地唯一的特产——铁矿石。
舰队船只在领水员的指示下,分散到各个泊位。赵瑜的龙王号,也在最大的一条栈桥边停稳。而驻守昌化港地十几个头领,就在栈桥上恭候。舷梯刚刚搭上,还没等赵瑜下船。下面地头领便一齐涌了上来。领头地一个,头发花白。相貌苍老,正是提举昌化港、管勾昌化寨地寨主许继组。这些昌化头领们在赵瑜面前依序整队排列,由许继组带领齐刷刷地请安问好、
赵瑜回应了几句,问道:“参谋室的公文应该收到了罢?那车船可曾备好?”
许继祖躬身回道:“回二郎话,三十条车船都已整修完毕,前日送来的火炮也装上了,现今正停在船作内的码头上。随时可以启用。”
赵瑜赞道:“有劳许叔了。”
这许继祖是同赵橹一起打天下的人,赵瑜称他一声叔叔也是应当。被赵瑜在众人面前如此称呼,许继祖眉开眼笑,有些自得,不过也不敢因此托大,连声道:“不敢称劳,不敢称劳。”谦虚了几句,他问道:“既然船队已经到了,那是不是现在就把那些车船直接开过来?现在动手连船,明天一早就能出发!”
“当然!”赵瑜点头:“那是最好不过。”他顺势看了下港中。突然发现,在栈桥上,十五艘战舰都紧密排列。但所有预定拖曳车船的武装商船之后。却都留下了以供车船停靠地空间。“在港中安排调度的人是谁?!”赵瑜惊问。
这不会是巧合,而是港中调度在看到舰队之后,通过号角和钟声指挥领水员,自行做出的安排。虽然这表现并不起眼,但却足以证明港口调度有着优秀的判断力和指挥能力。
赵瑜惊讶莫名:想不到小小的昌化港,竟然有这等人才!
夜浓如墨。但昌化港中却灯火通明。百十架熊熊燃烧的火炬在码头上一列排开。而港中各船上也点起了灯火。透过夜雾,火光照亮了港内。就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水手们在船上爬上爬下,忙着把三十条运送矿石的车船与出征舰队的海船用铁链、绳索连起。
赵瑜在昌化头领们的陪同下,坐在龙王号前甲板上,一边盯着水手们地准备工作,一边吃着晚饭。东海军规,出征之时,无论官兵。待遇必须一视同仁。昌化港中无法安排下五千人的住宿。更无力为三军备下酒食。赵瑜因此也只能住在船上,晚饭自不可能有酒有肉。不过是半条煮熟的咸鱼,几块酱菜,配上管饱地糙米饭,再加上只放了点粗盐、腥味极重的鱼汤。
虽然这些食物与赵瑜在基隆时的饮食有着天壤之别,不过他依然吃得有滋有味,连添了两碗,把咸鱼和酱菜都吃得干干净净,丝毫也不觉得难以下咽——至少在外人看来的确是这样。
倒是陪着他吃饭的昌化头领们有些愁眉苦脸,东海几年没有大的战事,这些人都没有出战地经历,嘴早已养刁了。不过赵瑜吃得如此香甜,他们也不敢抱怨,只能直着脖子把糙米饭硬吞下去。
见他们如此窘态,散坐在周围的护卫和水手,都交头接耳,暗中嘲笑。虽然他们对这难以下咽的晚餐也是不喜,但有赵瑜为榜样,又有昌化头领做对比,却哪还会有怨言,都一个个把筷子划得飞快。
赵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榜样、有对比,军队的凝聚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培养起来的。见到军官们与其同甘共苦,士兵们才不会怀疑他们是否能够同生共死,才会把他们当作托付性命的对象。
但在昌化头领中,只有坐在最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