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郑家守军对衢山军的行为还摸不着头脑,但当他们终于看清那些头颅的来历后,都齐齐发出悲愤痛苦的嘶喊,那些都是他们的血脉兄弟。
“射!射死他们!”郑九在望楼上疯狂叫喊。
不需郑九催促,郑家守兵都在以最快速度不断张弓攒射。但郑家所装备的弓弩对于身着衢山精甲的士兵而言,连瘙痒都算不上。缀铁鱼皮甲的甲裙直垂到膝盖下,而长筒鱼皮靴连小腿都一起护住,只要低头用盔沿护住面门,就算是神臂弓,也很难伤到衢山军卒。衢山军一队队的轮换着上前,虽然都被几十张弓攒射,身上钉得犹如箭猪一般,但却无一人被伤到分毫。随着寨门前的京观越堆越高,郑家守兵的士气直落千丈,射出的箭矢也越来越绵软无力,往往只歪歪扭扭飞出十几丈,就自行落在地上。
当所有人都把枪上的头颅丢在寨墙下后,赵瑜的两名亲兵排众而出,走到正门前。在众目睽睽中,把自己的长枪牢牢插在地上,便径自退了回来。枪尖上的头颅轻摆,晃了几下后,把正脸对上了郑家守军的视线。虽然石灰渍过的头颅干瘪皱缩,但从眉宇间的轮廓上,依然能看出原身谁属。
“是二当家!”“是大郎!”一声声绝望的尖叫,看见郑庆郑凌的首级在眼前摇晃,守兵们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三三两两的放下手中长弓,瘫坐在地,只呆愣愣地看着下方。
“他们攻不上来!”郑九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大声叫着,竭力安抚着人心:“他们没有攻城武器,他们攻不上来!”
但他想错了。衢山军阵中一串弓弦响过,几百支箭矢腾空而起,密密麻麻的射上墙头。在弩弓手的掩护下,一队士兵冲上前去,把身后背着的几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裹堆在正门下。一点火光在寨门的门洞中亮起,随即,那队士兵以前所未见的速度拼命向来处逃窜。
“那是什么?”寨墙上的守兵都疑惑着,虽然此时火药武器已经在军队中广泛使用,但要么是增加射程的火药箭,要么是以燃烧后产生的毒烟和爆炸时巨大的声响来震慑敌军的毒烟火球,还从没有过单纯利用火药的爆炸力来攻城的先例。黑火药爆炸的场面,不但郑家懵然无知,衢山军也一样没有几人见识过。
引线嘶嘶作响,赵瑜捏紧了拳头,他在衢山岛上观摩过几次爆炸试验,黑火药的爆炸力当然比不上日后的黄色炸药,但整整六十斤的分量,在他想来应该足以把木制的寨门炸开。
赵瑜还是低估了黑火药的威力,虽然早有准备,但门洞中的那记爆炸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轰鸣巨响是如此剧烈而狂猛,宛如惊雷在耳边炸开。大地抖动了一下,远在几十丈外,衢山军阵中所有人一阵摇晃,就像在船上遇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巨浪。士兵们拄着长枪竭力保持的平衡,但仍有不少人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
浓烟笼罩了寨门,黄白黑三色交织的烟尘封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但从天空中簌簌而落的木屑和土块却昭告了那座三丈高的夯土寨门的结局。海风吹来,血腥气和着硝烟随风袭来,中人欲呕。浓烟渐渐散去,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狼藉。寨门连着左右两侧加起来五六丈宽的寨墙已消失了踪影,碎木、乱石、残肢、血肉,在原来寨门的位置上搅拌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赵瑜率先从爆炸的震撼中惊醒,而他周围的人们却仍处在混乱中。人人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就是火药的威力?”赵武喃喃道,声音轻细,不像是在问赵瑜,倒像是在问自己。
赵瑜听见了,他微微点头,这就是火药的威力!不再需要云梯、也不再需要巢车,更不需要士兵们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冲上城头,只要在适合的地点埋进足够多的火药,再坚固的城池也无法抵挡。虽然这仅仅是两家海寇间一次极不起眼的战斗,但这一次爆炸却正式炸开了通向火器时代的大门。
赵瑜回头望向港中,装载着火炮的战船正静静地停在那里。火炮、火药,再加上还在研发中的火枪,有了这三样利器,他前进的步伐将无可阻挡。
鼓号再起,再也没有阻拦,踏着尸块和乱石,衢山军缓步走进了湄屿军寨中。
第四十章 后续(上)
入夜后,初七的上弦月尚未冒出头来,岛上最后一点喊杀声已完全沉寂了下去。 湄屿军寨内灯火通明,不过半天时间,这里已经换了主人。福建海盗的各家头领在军寨的主厅中罗列而坐,身前案桌上酒肉果蔬具备,却无人举杯。人虽众,却安静得如同在守灵——只因主角不在。
朱聪坐立不安。他的对面和下首,林、俞、万等头领低着头、并着腿,双手扶着膝盖,老老实实地坐在交椅上,如同被师长训斥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他的上首,赵武挺背端坐,双眼微阖,似在闭目养神。朱聪几次想要搭话,却始终挑不起话头。而正中主位,却是空着的,赵瑜不知去向。主角不到,所谓的庆功酒宴自然无从谈起。
对于赵家这种明显的慢待,福建群盗不但不敢言,甚至不敢怒。衢山军在湄屿上所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郑家兵力虽少,但据险寨,守要地,两千海盗联军围攻半日,死伤甚多,却难撼分毫,而衢山军上岛还不及两个时辰,三百正军一人未伤,但郑家在湄屿上的据点却已被全数拔除。这样的战斗力,就算换了禁军来,怕是也不一定能有相同的表现。尤其远远看着三丈高的寨门在惊雷中化为灰烬,他们无不吓得魂消胆丧,当赵瑜遣人来传令,命他们入寨相见时,人人俯首听命,不敢有半句多言。不过……在这些人中间,唯有朱聪例外。
衢山军兵利甲坚是事实,训练有素也是显而易见,但在朱聪看来,他们能有今日的表现,靠的却是火药的威力——爆炸现场残留的硫磺味瞒不住人——朱聪从没想到,节庆时燃放的爆竹中所裹着的黑色粉末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不过既然见识过了,下次便可有样学样。火药在大宋并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如果有心,或买或造,随时都能弄到。
但朱聪也清楚,既然赵瑜带兵上了岛,如果他不低头投靠,也就不会有下次了。但他手上有两千人,入了衢山,肯定能换来个不低的位置。只要他们这些福建人在衢山军中能抱成团,同时不断从老家招揽人手,逐步扩大自己的势力,日后与赵瑜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可能。再怎么说,赵瑜若想在福建立足,他们这些地头蛇,非用不可。
当然喽,在现阶段,却还得先装阵孙子,至少得把赵瑜、赵武等衢山头领的心中怨气化解。朱聪偷眼看了一下赵武,他心知,这次偷袭湄屿,已经把赵武彻底得罪了。赵武来广南联络,给他们钱、给他们物,就是为了湄屿。但福建海盗明知郑家在筹划北攻衢山,不但不向衢山告警,反而趁郑家主力北上的机会,偷袭湄屿岛。如果他们成功,赵武和衢山的一切努力就都会成为笑柄——费劲心思,却给人做了嫁衣裳。而且,如果朱聪真的能把郑九的首级给赵瑜送去,衢山军对福建群盗甚至必须得以礼相待,那点怨气就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
‘唉!’朱聪暗叹,‘可惜功亏一篑。’他的双眼在几位盟友身上巡视,盘算着找哪个出来当替罪羊,好让他平安度过眼前的这一关。只要能顺利的把赵瑜等人的怒火转到别人身上,凭借手上的两千兵,朱聪有信心在衢山军内做出点名堂来。他眯起双眼,眼皮的缝隙中精光闪烁,‘只要有这两千人……’
但这时,从军寨之外的远处传来的欢呼声,打断朱聪的幻想。海盗首领们人人抬头,视线穿出厅堂,越过寨墙,投射去呼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是疍民们船屋聚集的地方。
‘究竟出了何事?’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头领们都开始交头接耳,心中疑云顿起。
“诸位莫要惊慌!这并无他事,仅仅是大当家在探视受伤的疍民罢了!”赵武终于睁开眼,高声说道:“郑九与我家不共戴天。凡与郑家为敌者,皆为我衢山之友。今日一战,疍民死伤甚重,出力尤多,于情于理,大当家自当先去探视。还请诸位体谅一二,且稍等片刻,大当家须臾便至。”说罢,他饱含深意地瞟了朱聪一眼,森森一笑。
‘仅仅是探视吗?这样欢呼声一点都不像啊!’朱聪脸色不变,只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动摇,他的两千人大半都是疍民,要是给收买了去,他还怎么跟赵瑜讨价还价?!
他再看赵武,却发现那张阴森笑脸中隐含着的讥讽和戏谑。朱聪心中的慌乱因而更甚,赵瑜既然能抢前一步,瞄上了疍民,那也绝不会放任福建海盗们在他手下串联作祟。赵瑜若是有心,把八家福建海盗分化收服也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