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西和宾克西在圣诞节前一天抵达,科弗利到火车站去迎接他们。“我太累了,”贝特西说,“我太累了,要累死了。”“是火车旅程太颠簸了吗,我的心?”科弗利问道。“糟透了,”贝特西说,“糟透了。什么也不跟我说,就那么回事。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过圣诞节。我们完全可以到佛罗里达去。我一辈子还没有去过佛罗里达呢。”
“我答应霍诺拉我们将在这儿过圣诞节。”
“你告诉我她死了,死了而且埋葬了。”
“我答应过的。”一刹那间,面对如此的不协调他感觉非常无助,他感觉他的血液由于愤懑或者绝望而演变成像可口可乐那样糖浆般的冒泡玩意儿。对这老女人失信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他自尊的一部分,然而他可以看得出来,对于贝特西来说,他如此给自己找麻烦是不可思议的。科弗利在妻子的身边走着,像一个失去性事威力的战士那样有点儿卑躬屈膝,而贝特西挺直身子站着,庄严地抬起头颅,仿佛她捡拾起了他扔掉的每一块自尊的面包皮。科弗利竭尽所能将房子归置整齐。他点起了壁炉火,装饰了一棵圣诞树,在树上挂着给儿子和妻子的礼物。“我要让宾克西睡觉了,”贝特西义愤地说,“我想不会有任何热水洗澡吧,是不是?来,宾克西,跟妈妈一块儿上楼吧。我太累了,我要累死了。”
晚餐后,科弗利等待着唱圣诞歌曲的人,但是,他们要么放弃了这一仪式,要么压根将船舶巷排除在他们的行程之外了。十点半钟,基督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他穿上外套,走到公共草地的广场上去。当他走到教堂门口时,教堂钟声停止了。在他前面有三个女人,他都不认识。她们似乎也不是一起的,都过了中年年纪了。第一个女人戴一顶鼓一般的帽子,帽子上缀着金属圆片,金属圆片反映着街灯的光芒,仿佛做广告的灯在闪烁着,吸引人的注意似的。想买姜汁松糕?想买地塞米松?想买傻瓜轮胎?他瞧着她的脸庞,想得到答案,但那儿除了婚姻、生育孩子、欢乐和悲伤的印记之外,什么也没有。另外两个女人戴着同样的帽子。他等她们走进去之后才走进教堂。他发现在这圣诞前夕,除了他们四个人外,没有别的朝拜者。
他走到一条很远的长凳那儿,跪了下去,膝盖关节发出很响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开始祷告起来,浑身沉湎在遥远的圣公会古老的雨的味道中。艾普尔盖特先生走了进来,没有穿法衣,点燃了蜡烛。过了一会儿,他手中拿着圣体,回到祭台。“全能的上帝,”他吟诵起来,“在主的面前,吾等敞开心灵,将吾等所有的想法告知主,对于主,吾等不隐瞒任何秘密,求主以圣灵的灵感洗净吾等的思想吧……”
弥撒的回响在圣诞前夜像伊丽莎白时代宏伟庄严的队列一般来到那个阴暗的教堂。在主要的祈愿或者广泛的忏悔和赞颂之后,紧接着便是一大套夸夸其谈的说教,而那喃喃细声的回应似乎也用尽了玫瑰色和金色的修饰美词。弥撒在进行着,科弗利心想,在弥撒中将要吟唱赞美诗《上帝的羔羊》和《荣归主颂》,然后是赐福祈祷,最终说一声阿门,犹如对一切华丽的辞藻砰然关上了门。他感觉到有什么奇怪而错误的东西。艾普尔盖特先生的布道充满了戏剧性,但让人感觉更为显著的是那种温文尔雅的姿态,那种对待神圣词汇的令人腻味的傲慢态度,克兰麦[54]曾经那么狂热地热爱那些神圣的词汇。当他转身到祭台去祷告时,科弗利看见他摇摇晃晃,手抓着法衣的花边稳住自己。他病了吗?他非常孱弱吗?那个戴亮灯帽子的女人转过头来对科弗利悄悄说:“他又喝醉了。”他是醉了。他是带着藐视和侮慢在弥撒中布道的,仿佛他的糊涂是他智慧的一种形式似的。他在祭台上蹒跚而行,他将礼拜时的公共忏悔和晨祷搞混了,不断地说道:“基督可怜吾等。让吾等祈祷吧。”直到他似乎窘迫不堪。圣餐的礼仪没有按规定的程式进行。当发生这样的灾难时,领受圣餐者其实是有权进行干预的,但他们这时什么也干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头到尾这样踉踉跄跄,摇摇欲坠。陡然间,他张开双臂,跪了下去,高声喊道:“让我们为所有那些在高速公路上、快速干道上、免费高速公路上、收费公路上死难或严重受伤的人祷告。让我们为所有那些在飞机错降、空中相撞和高山空难中烧死的人祷告。让我们为所有那些被旋转式割草机、链锯、电动树篱剪和其他动力工具伤害的人祈祷。让我们为所有那些以盎司、品脱和15加仑来计算上帝赐予的日子的酒鬼祷告。”他号啕大哭起来。“让我们为那些淫荡好色之徒……”在那戴着亮灯帽子的女人带领下,其他教友在祈祷完结之前便离席了。科弗利一个人留下说阿门,给足了艾普尔盖特先生面子。艾普尔盖特先生说完了余下的祷告,脱掉他的法衣,吹灭蜡烛,匆匆忙忙去拿藏在祭服里的松子酒。科弗利走回船舶巷。电话铃声在响。
“科弗利,科弗利,我是汉克·摩尔,在从维亚达克客栈给你打电话。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我想你也许在纳闷你哥哥在哪儿,他在这儿。他跟寡妇威尔斯顿在一起。我不想管别人的闲事,但我想你也许想知道他在哪儿。”
这是维亚达克客栈的圣诞节前夜,而楼上完全是一番厚颜无耻的享乐情景。这儿绝不是神圣的树丛,唯一的流水声来自一只漏水的龙头,而好色之徒摩西色眯眯地透过烟雾弥漫的空间斜睨了一眼他的酒神女祭司。威尔斯顿夫人的卷发蓬乱不堪,脸庞涨得通红,那微笑是一种痴迷的、恣意任性的、忘怀一切的微笑。她右手举着一只可爱的酒杯,酒杯中满盛着可爱的波旁威士忌。她的下颌垂肉是她给人的第一个肉鼓鼓的印象,这一印象由那一对硕大的乳房更为加深了。“听我说,摩西·沃普萧,”她说,“你听我说。你们沃普萧家的人总是认为你们比别人优秀,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想告诉你,我记不得我想告诉你什么了。”她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丧失连贯思维的能力,随着这种思维能力的丧失,她也忘记了生活中的挫折和痛苦。她醒着,但她是行尸走肉,做着白日梦。摩西像所有的好色之徒一样光裸着他的身子,咂咂嘴,离开了他的椅子。他的醉步笨拙,一副好斗的样子,有一点儿被苦恼折磨着。那步子一方面有一种好斗的成分,另一方面还有一种轻松感,一种敏捷机灵,就像一个人用一张空头支票购买了一夸脱松子酒,从酒店里偷偷走出来时的那副样子。他走到她跟前,在她身上多处地方咂着嘴,吻得湿漉漉的,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她轻嘻鬼叫,懒洋洋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他抱着他那鲜蹦活跳的女人到床上去。他摇晃到右边,重新恢复平衡,然后又再一次摇晃到右边。他走啊,走啊。他倒下了。啪。这整个维亚达克客栈被这跌倒声震动了,紧接着便是一片可怕的静寂。他横倒在她身上,脸庞顶着地毯,那地毯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尘土味,就像秋天树林中的味道。啊,他的狗,他的枪,他生活中简单的快乐在哪儿呢!她仍然像一团肉躺在那儿,先开口了。她说话的腔调中既没有愤懑,也没有不耐烦。她嫣然一笑。“让我们再喝上一杯吧。”她说。这时,科弗利打开门。“回家去吧,摩西,”他说,“回家去吧,哥哥。这是圣诞前夜了。”
圣诞节清晨光辉灿烂。科弗利醒来,跟贝特西亲热了一番。冻结在窗玻璃上的冰霜,像炮弹散片,有点儿要融化了,让室内充满亮光。麦琪早早地就来了,打开炉子的通风口,很快热空气和煤气就开始从挡板那儿冒了出来。宾克西将长袜里科弗利给他买的礼物倾倒出来,全家在暖洋洋的厨房里一张木头桌子上吃早饭。那木头桌子油滑而千疮百孔,像洗手的香皂。厨房其实并不幽暗,而屋外新下的雪所散发出来的白皑皑的光使厨房显得似洞穴般深邃。
摩西在一阵焦虑、最严重的忧郁症的毁灭性发作中醒来。那灿烂的天光,基督的降生,对于他来说,似乎都是愚昧的藏豆赌博游戏而已,是发明出来欺骗像他弟弟那样的傻瓜的,而他看透了世上一切皆空。他所做的一切对他神经和记忆力的伤害远不如他感受到的快要临近一场灾难的感觉,那将是一种无情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毁掉他的厄运。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再过十五分钟他就会大汗淋漓。这是一种死亡的痛苦,这种痛苦与他所知的永恒的生命是不同的。它存在于霍诺拉遗留在肉冻柜子里的波旁威士忌酒瓶里。当他刮胡子和穿衣时,他想起波旁威士忌。当他下楼走到厨房,发现波旁威士忌酒瓶都放在餐桌上时,他并不把它们看成这家庭中的一员,而把那瓶里装着的酸溜溜的琼浆玉液看成横隔于他和高山美景之间的残酷障碍。麦琪给他喝的咖啡和橘子汁似乎淡而无味,令人恶心。他怎么能将它们扔到房间外面去呢?要是他想到买上圣诞节礼物,并把它们挂在圣诞树上,他本该就有独处一会儿的机会了。“果酱,”他高声喊道,“我要一些涂烤面包的果酱。”他走进了放果酱的小房间,关上了门。
科弗利在早餐后穿过餐室时,看见麦琪在餐桌上摆好了十二个客人用的餐具,他心中纳闷这些客人该是些什么人。霍诺拉在圣诞节时总是使用一张偌大的餐桌。在感恩节之后,她便开始在公共场所,诸如火车上、公共汽车上和候车室里,寻觅一脸现出无法抹去的孤独感的人,请他们到她家来吃圣诞节大餐。本能和实践使她明察秋毫,她能够绝对准确地找到这一类人。虽然她知道所有男人在他们的生活中都会有极端孤独的感觉,她的邀请却更多地被陌生人拒绝,尽管她看见他们在转身走开之后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过节,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只有一张摇摇欲坠、发出吱吱嘎嘎声音的餐桌。她不喜欢刚愎自用的傲慢,这种刚愎自用的傲慢在她看来太可怕了。她希望她的餐桌坐满人的好意,就像她对火的热爱或者对金钱的冷漠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有一次,她在圣诞节清晨跑到火车站候车室去,将守在煤炉边取暖的流浪者们统统围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