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和克兰莫夫人住在一栋两家合住的木造房子的二楼。房子髹漆成深绿色,镶着白色的边,绿色由于雨水而变成黑色。这类房子已成为一种类型,你很少会看到它们是单个存在的。这类房子出现在蒙特利尔的郊区,在北部伐木和锯木厂小镇,它们重又显现,在波士顿、巴的摩尔、克利夫兰和芝加哥形成一大片房子的样式,在小麦州一段短暂的地区转入地下,然后在苏城、威奇托和堪萨斯城萧条破败的社区又重新冒了出来,在整个大陆组成了一个不规则却强大的准游牧式居住群。
克兰莫夫人晚上从巴纳姆花店出来,漫步过克兰莫先生活着的时候还是她家的房子。那是一栋偌大的砖砌拉毛粉饰的房子。有十二间房间呢!房子的宽大和方便仿佛符咒一般又回到了她的心里。这房子由银行卖给了一家叫托马西的意大利家庭。虽然她在学校时学过关于平等的学说,并竭力想接受这一理论,但她还是有点儿愤愤不平:从另一个国家来的人,还没有学会英语和美国习俗的人,竟然能够占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土生土长的人的房子。经济的法则是无法躲避的,她知道这一点,但这也不能减少她的愤懑。这房子似乎仍然是她的,似乎仍然在她的庇护之下,似乎仍然让她回忆起和克兰莫先生在一起时那富有殷实的生活。托马西家的人似乎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厨房里,临街的窗户总是黑着的,而今晚在一扇窗户中有一盏小灯亮着。透过小灯的灯光,她可以看见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上都是外国人,男人们蓄着胡须,穿着高领礼服,而女人们则都穿黑色衣服。她望着曾经生活过的房子亮着灯的窗户,一股强大的异样感觉向她袭来。她穿着她那连环漫画里才有的鞋子继续在大街上走下去。
晚报已经放在信箱里了。她一般在厨房里看晚报。最轰动的新闻是关于埃米尔那样年龄的男子身上发生的隐蔽的道德革命。他们抢劫,掠夺,酗酒,强奸妇女。当他们被关进监狱,他们便捣毁抽水马桶。她觉得,他们的父母应该受到谴责,她向上天发出一份完全真诚的感恩祷告,感谢上苍让埃米尔成为这么一个好孩子。在她年轻的时候,她见过一些撒野的事,然而世界似乎变得更加方便、更加宽容了。她从来不会判定到底是谁错了。她担心,对于她的智力和本能来说,世界是不是变化得太迅速了。她没有任何人帮助她鉴别是非。当她读完报纸,她一般会去卧室脱掉那些紧绑在身上的风流绑带,这些绑带显示她已经体验过一个健壮男人的爱。她从来都不会穿着随便,她从来都不会邋邋遢遢。她穿上干干净净的拖鞋,一件干干净净的棉布衬衫,像平常那样做晚餐。那天晚上,她径直走到卧房里,躺在床上,哭了。
从木棚屋驾车回来,埃米尔觉得他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严肃情绪,一种新的成熟感。当他进屋时,厨房的灯亮着,但他的母亲没有在炉前忙活,他听见她在卧房里哭泣。他立即意识到她为什么在哭,完全措手不及。他的心呼唤他走进她的黑暗房间。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孩子那么孤单,沉浸在痛苦之中,被弄得完全不知所措,被遗弃了。他感觉她的痛苦几乎要摧毁他。“我压根无法相信,”她哭泣着说,“压根无法相信。我想,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我每晚都要为了你的品行感谢上帝,而你就在我的鼻子底下干那种事。内罗毕先生都告诉我了。他今天到杂货店来了。”
“那不是真的,妈妈。内罗毕先生说的都不是真的。”
她在濡湿的枕头上像个孩子一样地搓脸,他感觉她仿佛就是一个孩子,就是他的女儿,被陌生人残酷地对待了。
“那正是我希望你会说的话,那正是我希望你会说的话,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相信了。内罗毕先生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如果那不是真的,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不可能捏造那一切。”
“那不是真的,妈妈。”
“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的谎言呢?他告诉我有那么一个女人,你一直跟她鬼混。他告诉我,她并不需要什么时,还总是给杂货店打电话。从那儿,他便明白了一切。”
“那不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呢?也许他妒忌了,”她以一种胡乱的探询口吻问道,“你知道,前年他要我嫁给他。当然啦,我永远不会再结婚了。当我这么告诉他之后,他似乎很不高兴。”她坐了起来,擦干了眼泪。
“也许是那样。”
“有一天晚上,当我单独一个人时,他来到我家。他给我带来一盒糖果,请求我嫁给他。当我说不,他生起气来。他说,我会后悔的。你认为那正是他想干的吗?让我感到遗憾?”
“是的,准是那样。”
“难道那不可笑吗?请想一想,会有人想对我使坏。难道那不可笑吗?难道那不是人们会做的最奇怪的事吗?”
她洗了脸,开始做晚餐,而埃米尔走到自己的卧室,心中在担心那藏在抽屉里的蓝宝石戒指。他将戒指放在口袋里会觉得安全些。他打开抽屉,正在将戒指从盒子里拿出来时,他转过身,只见她站在门道里。“将那个给我,”她说,“将那个给我,你这个小鬼。谁让你附了鬼魂?把那个戒指给我。这就是她付给你的代价吗,你这肮脏的要命的小鬼?别以为我是为你而哭泣。我在你父亲的坟上哭掉了我最后真诚的眼泪。我知道被一个好人所爱是什么滋味,没有人可以从我这儿取走。你待在你的房间里,等我叫你出来。”
第二天晚上克兰莫夫人来按门铃时,是摩西开的门。她戴着帽子、手套,他无法想象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没有车,准是从公共汽车站走过来的。他起先想她也许弄错了地址。她可能是一位找活儿的厨娘,或者女裁缝。她对他直言—这正是她所做的—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自尊。
“告诉你的妻子别再勾引我儿子了。”
“我不明白。”
“告诉你的妻子别再勾引我儿子了。我不知道她跟多少男人干了,但是,如果我抓住她再勾引我儿子,我会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不……”这时,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他关上了门,喊道:“梅利莎,梅利莎。”为什么她不应答呢?他听见她爬上楼梯,他跟在后面。房门开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双手掩面在哭泣。他感觉有一股谋杀的冲动在他的血液里奔腾。在往常处于欲望的高潮时,他有时候在手还没有抚摸她时便会感觉她的肉体已全然在他的手中融化了,而这时他似乎要去摸她的喉咙、喉管和肌肉,要一下子结束她的生命。他浑身发抖。他来到她的身后,将双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当她一尖声大喊,他便竭力掐灭了那呐喊声。陡然间,一阵地狱般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将她摔到地板上,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