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当科弗利·沃普萧从唯一一班在圣博托尔夫斯村庄停车的南行的慢车上走下来,麻烦便开始了。那是一个晚冬的季节,正在天黑之前。积雪已经融化了,但小草还是枯黄的,这整个地方还没有从二月的暴风雪中缓过气来。他和乔韦特先生握手,向他的家人问好。他向维亚达克客栈里的侍者挥手致意,向饲料店的巴里·弗里曼招手,和正从银行里走出来的麦尔斯·豪兰打招呼。薄暮的天空明晃晃的,充斥着一种躁动的力,但它并没有在幽暗的公共绿地上洒下它狂暴的光与火。这种可怕的力只是禁锢在大气之中。在一栋栋房子之间,他可以瞥见西方河。对于他来说,西方河充满了令他愉悦的回忆。他显然从这一幅明亮的图景中抹去了那未必会有的印象,即这河的漫长历史纯粹是一种不断净化的力量,而这种净化的力量终于使河水能适宜于直接饮用。他向右拐弯,转进船舶巷。威廉姆斯夫人正坐在客厅里读报纸。勃莱特尔家只有厨房亮着灯。达莫家黑着灯。勃勒塔尼夫人正在给一位来访者送行,向他致以问候,欢迎他回家。然后,他走上了前往霍诺拉姑妈家的路。
麦琪来开的门。他吻了她一下。“家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干牛肉,”麦琪说,“你的样子好像会吃掉一整只鸡似的。”他穿过长长的大厅,经过描绘着罗马七种景致的画,来到图书馆。在那儿,他发现老姑妈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那擦得锃亮的铜家具,那苹果木燃烧的壁炉火焰都显示着这是家,这是甜蜜的家。“亲爱的科弗利。”霍诺拉以一种爱的冲动说,亲吻了他的嘴唇。“霍诺拉。”科弗利说,抓住她的手。他们分开,互相温情地端详起来,瞧瞧彼此到底有了什么变化。
她的一头白发仍然是浓密的,脸庞仍然像狮子一般,只是最近刚配的假牙不太合适,让她瞧上去就像一个食人生番。这一野蛮的比喻使科弗利想起来,他的姑妈从来没有照过相。在家庭的相册中,她要么在逃离时后背对着镜头,要么用双手、手提包、帽子或者报纸掩住脸庞。任何看相册的陌生人都会以为她因谋杀罪而受到通缉。霍诺拉心中在想科弗利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并直率说了出来。“你太瘦了。”她说。
“是的。”
“我要让麦琪给你拿些波尔多葡萄酒来。”
“我还是愿意喝威士忌。”
“别喝威士忌。”霍诺拉说。
“我并不总喝威士忌,”科弗利说,“但我现在想喝。”
“怪事怎么这么多呀?”霍诺拉问道。
“如果你想吃鸡,”麦琪在门道那儿说,“那么,你最好现在就吃,要不你在半夜之前就不可能再吃晚餐了。”
“我现在就吃鸡。”科弗利说。
“你必须再大声一点儿说话,”霍诺拉说,“她听不见。”
科弗利跟在麦琪后面再次穿过房子,来到厨房。“她比以前更加疯癫了,”麦琪说,“她声称睡不着。多年来,她都声称睡不着。好了,我一天下午走进客厅给她端茶去,她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打鼾。所以,我就说:‘醒醒吧,沃普萧小姐。给你端茶来了。’而她说:‘醒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压根儿没有睡。’她还说:‘我只是在沉思。’她现在竟然想买一辆汽车。天哪,这就像往街上放上一头饿狮。要是她自己不先撞死,她也会将无辜的小孩碾死的。”
老女人之间的关系毫无例外就是在彼此背后叽叽喳喳,说对方的坏话,其实那里面一点儿真话都没有,所以权且把那些唠唠叨叨当作玩笑话吧。麦琪的听力很好,但多年来,霍诺拉一直对谁都说她是聋子。霍诺拉是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但麦琪跟村里所有人都说她是一个疯子。她们相互之间制造出来的身体或精神上的缺陷具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性质,使人们几乎无法相信她们的互相攻讦具有任何一点儿真正的含义。
科弗利在后面的食品储藏室里找到一把短柄小斧,沿木头阶梯走到花园里。他听见远处什么地方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那声音明显带有世界这一隅浓重的发音特点。从树篱外面的鸡舍传来咯咯的叫声。在这稀有人烟的地方,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快乐,心中的不悦明显释然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光,打皮纳克尔牌戏的人会悠然穿过公共绿地到消防站去。在这个时光,青春期的期望和憧憬,由于乡村的狭隘和闭塞而变得更为强烈,竟然接近了高潮。他记得自己曾坐在河巷屋子的后门阶上,心中充溢了对爱情、友谊和名声的渴望。这种渴望是如此强烈,他几乎要号叫起来了。
他穿过树篱来到鸡舍。孵蛋的母鸡已经回到鸡舍里面去了,在院子里只有四五只小公鸡在啄食。他赶着它们进鸡舍去。在一阵有失身份的忙乱之中,他一把抓住一只小公鸡的黄皮腿。小公鸡咕咕叫着,请求饶命,而科弗利将小鸡的脑袋放在一大块木头上,一斧头下去将它的脑袋剁下来时,希望跟它说点儿慰藉的话。他将那正在垂死挣扎的小鸡拿下来,离自己远远的,让它的鲜血滴落在泥地上。麦琪给他拎来一桶滚烫的水和一本圣博托尔夫斯出版的旧杂志《企业》。他将小鸡的羽毛拔掉,将内脏掏净。在这一刻,他也就渐渐失去了对鸡的胃口。他将剥净的鸡拿到厨房,便到书房去和他的老姑妈待在一起。麦琪已经将威士忌和水安放在那儿了。
“我们现在能聊聊吗?”科弗利问道。
“我想可以吧。”霍诺拉说。她将她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倾斜着。“你想谈一谈河巷那栋房子吗?”
“是的。”
“嗯,谁也不想租它,谁也不想买它,瞧着它被拆掉我心也要碎了。”
“怎么回事?”
“惠特霍尔家十月租下了它。他们搬进来,马上又搬了出去。后来,哈维斯特劳家租下,也只待了一个星期。哈维斯特劳夫人在商店里跟所有人都说,这房子里闹鬼。但是,”她仰起头问道,“谁会到那儿去闹呢?我们一直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谁也不会去理会鬼。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
“那么,哈维斯特劳夫人说什么了?”
“哈维斯特劳夫人到处去说,那是你父亲的鬼魂。”
“利安德。”科弗利说。
“但是,利安德为什么要回来骚扰别人呢?”霍诺拉问道,“并不是说他一直不相信鬼魂。只是对于鬼魂,他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我曾经多次听他说鬼魂跟低贱的人做伴。你知道,他是很善良的。他总是将苍蝇和飞蛾护送出门,仿佛它们是贵客似的。除了吃饼干和喝一杯牛奶之外,他还回来干什么呢?当然,他有他的缺点。”
“当他在教堂抽烟时,”科弗利问道,“你和我们在一起吗?”
“你准在胡编乱造。”霍诺拉说,回避着过往的事情。
“不,”科弗利说,“那是圣诞节前夕,我们一起去参加圣餐仪式。我记得他显得非常虔诚。他走来走去,在身上画十字,大声应答主持牧师。然而,在祈求上帝赐福的仪式之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卷烟来,点燃了它。我看得出来,他醉得够呛了。我对他说:‘你不能在教堂里抽烟,爸爸。’我们坐在第一排,许多人看见他抽烟了。当时,我只想我要是农夫普罗津斯基的儿子就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普罗津斯基家的人都非常严肃。在我看来,只要我是普罗津斯基的儿子,我就会快乐。”
“你应该为此感到羞耻。”霍诺拉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改变了她的腔调,不安地接着说道:“还有别的事儿呢。”
“什么事?”
“你记得他在七月四日那天怎么扔钢镚吗?”
“啊,记得。”科弗利仿佛看见他们家的前面五颜六色的。一面大旗垂挂在二楼,那旗帜的玫瑰红条褪成鲜血一样的颜色了。他的父亲站在门廊前,在游行队伍走完而球赛还没有开始时,他向一群来到河巷的孩子扔去崭新的钢镚。树上长满了叶子,在他的幻梦中,那天光也是翠绿翠绿的。
“那么,正如你记得的,他将那些钢镚放在一个雪茄盒里。他将那盒子漆成黑色的。当我在屋子里整理时,我发现了那盒子。在盒子里,还有一些崭新的钢镚。许多钢镚并不是真的。我想那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你是说……”
“嘘—”霍诺拉说。
“晚餐准备好了。”麦琪说。
霍诺拉在晚餐后显得疲惫不堪,所以,他在厅道里吻别了她,便走回自己在小镇另一头的家里去了。自从秋天以来,这房子就一直空着。窗台上放着一把钥匙,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便冲了出来。他就是在这儿被怀上而降生的,就是在这儿,他开始领悟到人生的美妙。他发现这充满无数令人眩晕的记忆的地方,如今却充斥着腐败霉烂的味道,不由得感到几分痛彻心扉的恼怒。他知道,正是那愚蠢的本性引导我们去追求子虚乌有的永恒。他打开大厅和客厅里的灯,从小屋里拿来几根木头。他专注于生起火来。当壁炉的火生了起来,看到周遭如此多无人居住的房间,他开始感到一阵无以名状的忧虑,仿佛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搅扰。
按照遗嘱,这是他和他哥哥的遗产,也是供人思念的地方。房子有任何漏雨或其他破损的地方,他是有责任的。正是他打碎了壁炉架上的花瓶,在沙发上烧了一个洞。他不相信鬼魂、阴间、精灵或者死者扰乱人心的其他形式。他二十八岁了,婚姻非常幸福,有一个儿子。他体重一百三十八磅[11],身体非常健康,晚餐还吃了一只鸡。这些都是事实。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项狄传》来阅读。从厨房传来一阵嘈杂声,把他吓得够呛,手心都冒出了汗来。他伸长了脖子,想探听一下那究竟是什么声音。那可能是百叶窗的撞击声,可能是一根壁炉薪木倒了下来,可能是一头动物弄出来的响声,也可能是当地魔鬼传说中的一个流浪汉,这种流浪汉会住在撤空的农场里,留下篝火、空鼻烟罐、不产奶的乳牛或受到惊吓的老处女等蛛丝马迹。但是,他身强力壮,年纪轻轻,即使在黝黑的厅道里遇到这样的流浪汉,他也能对付。他为什么会觉得如此不舒服呢?他走到电话机前,想询问一下电话总机接线员现在是晚上什么时候了,但电话怎么也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