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及时听取了护士这个惊恐万分的汇报。一天,他开车上山到特瑞西娜家里做实地调查。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趴着的、爬着的、跌跌撞撞的都在尖叫,汇成一支吓人的交响乐。医生在敞开的厨房门口站住了。他亲眼看见老妇人走到炉子旁边,用大勺子从锅里舀出煮熟的豆子撒在地板上。叫声立即停了。趴着的、爬着的、跌跌撞撞的都一声不吭地行动起来,从一颗豆子爬向另一颗豆子,只是在吃的时候才停那么一下。老妇人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享受片刻的安静。床底下、椅子下、炉子下,孩子们像小臭虫似的专心致志地爬着找豆子吃。医生待了两个小时,因为他的科学兴趣给激起来了。他离开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摇着头。
后来他做报告的时候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凡是我知道的检查,我都给他们做了,”他说道,“牙齿、皮肤、血液、骨骼、眼睛、协调能力。先生们,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可以构成一种慢性毒药,而且从出生起他们就吃这些东西。告诉你们吧,先生们,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健康的孩子啦!”他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这些小畜生,”他大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牙!”
人们会纳闷,特瑞西娜是怎么给一家人弄到吃食的。豆子脱壳之后,你会发现,在脱粒机停放的地方有大堆的豆壳。如果事先在那儿铺一块毯子,找个有风的下午,把毯子上的豆壳在风中扬一扬,你就会明白脱粒机并非那么完美无缺。干一下午,有可能收获二十多磅豆子呢。
秋天,老妇人和会走路的孩子都到豆子地里去扬豆壳。土地的主人无所谓,因为她干的又不是坏事。收不到三四百磅豆子,这一年的收成就很不好了。
家里有了四百磅豆子,就不用害怕挨饿了。至于其他东西,像糖、西红柿、胡椒、咖啡、鱼、肉之类的美味,那来源或许有的时候不可思议,应该是圣母玛利亚恩赐的,有的时候却是辛勤劳作所得,或者耍点儿手段所得。不过有豆子在那儿放着,人就安全。豆子是庇护你肚子的屋顶,可以遮风挡雨。豆子是你身上温暖的斗篷,可以抵御经济严冬。
只有一件事会威胁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人的生命和幸福,那就是豆子歉收。
豆子成熟以后,农民把豆棵拔起来堆成堆,等着晒干脱壳。这个时候人们就祈祷近期不要下雨。一小堆一小堆的豆棵排成行,在黑土地的映衬下泛着金黄色,这时你会看见农民们看着天空,为每一块飘过来的云忧心忡忡,因为下一场雨,豆棵就必须翻过来重晒,如果还没晒干又下雨了,就得再翻一次。连下三场雨,豆棵就要发霉腐烂,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每年晒豆棵的时节,老妇人就会给圣母献上一支蜡烛。
我这里讲到的那一年这个时候,豆棵已经堆好,蜡烛已经点过。特瑞西娜家里,粗麻袋已经拿出来准备好了。
脱粒机上好了油,擦拭干净了。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连帮忙的人手都跑到地里去了,把淋湿的豆棵堆翻了一遍。老妇人又点了一支蜡烛。
又下了一场雨。
于是老妇人用自己存了多年的一小块金子买了两支蜡烛。农民们把豆棵又里外翻了一遍,让太阳晒干,而这时又来了一场冰冷的瓢泼大雨。整个蒙特雷县的大豆颗粒无收。人们把浸透水的豆棵都用犁翻进了地里。
唉,绝望侵入了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生命的支柱碎了,小小的庇护所毁了。豆子,这个永远不会消失的东西,消失了。夜晚,孩子们惶恐地哭喊着,害怕即将到来的饥饿。这事没人跟他们说过,但是他们察觉到了。老妇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堂里,但是她看着圣母像的时候紧紧地闭着嘴冷笑着。“你骗走了我的蜡烛,”她心里说,“唉,就是这么回事。你太贪图蜡烛了。唉,自私自利呀。”然后她阴沉着脸把自己的忠诚转向了圣克拉拉[24]。她向圣克拉拉倾诉了世间的不公。她甚至放胆对圣母的生育问题做了一点儿恶意揣测。“知道吗?有的时候特瑞西娜也是一样,不记得了。”她恶狠狠地对圣克拉拉说。
前面说过耶稣·玛利亚·柯克伦是个宽厚的人。他还拥有某些博爱人士所特有的天分,就是总会出现在最需要他善良本能的地方。年轻女子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有几次身边出现的不是他呢?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为痛苦或者悲伤的人所吸引。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特瑞西娜家了。如果不是痛苦与博爱之间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相互吸引,他怎么偏巧就在这家人把最后一点儿豆子下了锅那天去看他们呢?
他坐在特瑞西娜的厨房里,温和地把孩子们从自己腿上拨开。特瑞西娜跟他讲着这场灾难的时候,他用悲伤的眼神彬彬有礼地看着她。她把最后一条装豆子的麻袋从里到外翻开给他看,告诉他一颗豆子也不剩了,他入神地看着。她指着孩子们说,他们很快就要饿得皮包骨,很快就要饿死了,他同情地点点头。
然后老妇人悲愤地诉说她如何上了圣母的当。但是听到这话,耶稣·玛利亚并不同情她。
“你知道什么呀,老家伙?”他严厉地说,“也许圣母玛利亚正在别处忙着呢。”
“可是我点了四支蜡烛呀。”老妇人尖声叫道,不肯罢休。
耶稣·玛利亚冷冷地看着她。“四支蜡烛对她来说算什么?”他说,“我见过一个教堂里她面前有好几百根蜡烛呢。她不稀罕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