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推开窗应了一声,才发现外面落雪了。纷纷扬扬碎玉琼芳,路灯下站着一个也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少年,正抬头对着自己看,他身后破旧的砖墙和水泥池子凝成?了一幅画的背景,厚重又?沉稳,细碎的弹格石子路上以他为中心晕出一团昏黄的光,飞絮飘洒其中,给他镀了一层舞动的柔光,又?是另一幅画。斯江的心漏跳了一拍,跟着又?抢跳了一拍。
心脏有?问?题大概是阿爷遗传的。斯江吸了口凉凉的空气,挥挥手?:“阿哥!”
“下来,放烟花去。”景生?摘下手?套接了两?片雪花,滚烫的掌心里一点清凉转瞬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柔声道:“看,落雪了。”似乎是在告诉斯江,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斯江第一次体会到美?能杀人,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两?三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整个人是晕的,什么时候关?上窗,怎么领的红包,和阿娘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春节,没有?斯南,没有?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连赵佑宁也没来万春街,但这许多?的遗憾和哀伤里,还有?这么一道温暖的亮色。
每当外婆背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斯江总会想起景生?。
第一百七十二章
弄堂里的小鬼头们蹿来跳去?,“呲呲”声不绝,仙女棒在雪花和笑声叫声中蜿蜒蛇行,拖曳出半长?不长?的灿烂星迹。骤然炸响的摔炮,总能把陈斯好吓到,小胖子脸上的肉动不动就抖上两抖,然后嘴一扁要哭不哭委屈地看向阿姐。景生和斯江笑得不行,一人拎住他一只手,玩起荡秋千来。
“一二、三!飞喽——”
斯好咯咯笑着喊:“还要还要,再?来一次!”
回到顾家,肠肺汤还在煤球炉子上热着。亭子间的门紧闭,冯阿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去?居委会看春节联欢晚会,临走前特为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顾家,换了四只红烧狮子头,觉得略亏了一点,所以忍不住对肠肺汤表达了一番鄙视,顺便刺探一下顾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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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三个进?门的时?候,顾阿婆正没好气地念叨:“说得好像红肠不是肠似的,猪下水碍着她了?又不是没洗过就下嘴,谁能吃到屎啊。她那张嘴才像吃过屎的,天?天?说得自己多?金贵多?洋气,怪不得男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当年我爸就不该贪老冯家那点钱,为?了几顿大?烟,好好的独栋房子,掺进?来这么个人,天?天?堵心。”
卢护士笑着把留给斯江斯好的菜端了出来:“要是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有心思给别人添堵呢,来,斯江斯好,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谢谢卢阿姨。”斯江带着斯好说了一箩筐祝福的话,收起红包坐下喝汤。
顾东文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在嘴里:“我手上还有点余钱,想把亭子间买回来,如果北武七月份回国,还来得及把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造个自家的浴室,大?家洗澡方便点。”
斯江眼睛一亮:“小舅舅真的要回来吗?小舅妈上次写信说戴维斯加州大?学录取他了,我以为?他要继续读博士呢。”
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还读?!三十好几的人了,结了婚丢下老婆自己跑去?读书,有没有一点良心啊,善让那么好的姑娘守了两年活寡,他再?读读成狗子喽,不作兴的啊,老大?你给北武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和景生相视而?笑,她既希望小舅舅赶紧回国,又希望他读完博士再?回,博士啊,多?了不起。唉,做大?人也很难,换成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善让舅妈,一边是自己的梦想和博士的头衔。好吧,她肯定选善让舅妈。
***
仙女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湖水里也倒映出一个迤逦的圆,斯江看着光影瞬间消失,忍不住问景生:“阿哥,如果你是小舅舅,你会怎么选?继续读书还是回来?”
景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就不会去?美国读书。”
“欸?”
景生点燃了另一根仙女棒,在水面上飞快地舞出一颗树的形状,可惜火光稍现即逝,只出来了半棵树的样子。
“我肯定会陪着——家里人,”景生侧身替斯江点燃新的一根:“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不会走。”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人往往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此事?古难全。
斯江看着他眸子里闪烁跳跃的焰火,半晌才觉得鼻子酸酸的,阿哥是想到他姆妈和大?舅舅了吧,可现在大?舅舅身边已经有了卢护士了。斯江手里的仙女棒慢慢熄灭了,不远处“嘭”地炸开?了火树银花。
“看,放烟花了。”景生柔声道。
两个人站在水边齐齐仰头看向?远方,有那么一刹,斯江觉得自己完全感受得到身边的景生的感受,她也不想大?舅舅一个人孤独终老,可是却莫名想为?逝去?的大?舅妈哭上一哭,那么惆怅,那么无奈,那么遗憾。她偷偷转过脸,看到景生的表情萧索,唇角紧抿,眼下的那颗痣在烟火里忽明忽暗,还有湖光焰色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撒下不规则的光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眼泪突然就冲了??出来。
景生扭头见?到斯江眼里噙着泪,泪水自带了一点凸面镜的效果,天?上和水里的焰火缩成了微小的背景还有点扭曲,他的脸却很清晰。这一秒,景生突然明白斯江明白他在想什么,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眼。有种被电过的麻,从景生胳膊上迅速蔓延开?,炸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斯江干咳了两声:“我怎么每次看烟花都会哭,戆呵呵得来。”
景生难得没有借机嘲笑她,低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没事?了,会好的。”
“嗯。”
绚烂归于?寂静了几分钟后,空中又陆续飞起了朵朵烟花,或近或远热闹非凡,半湖瑟瑟半湖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面上湿湿滑滑的,没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其他伴当一起玩闹,斯江和景生难得过了一个最安静的年三十,从西宫走回家的路上,斯江才想起来问景生:“姆妈为?什么会只打电话找你啊,她还说什么了?”
“说让我们别担心,国营企业利改税,你爸爸过年奖金会很多?。”
“哦。”斯江叹了口气:“姆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斯南过年恐怕没有新衣裳穿了。”
“新的给她穿也是浪费。”景生笑道:“最多?三天?,不是口袋破就是袖子漆黑,她还总不肯戴袖套穿罩衣,活该她没有新衣服穿。”
斯江瞪了他一眼,隐隐又觉得阿哥和斯南才是那种真正的好,什么都能说,什么笑话都能开?,特别亲密无间,可想到斯南的毕生宏愿——,斯江立刻打了个寒颤,甩甩头不去?多?想。
景生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嬢嬢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小姑娘长?得太?漂亮容易招麻烦,让我一定要眼睛亮堂点,那种冲着你好看凑上来的阿狗阿猫一定要及早赶走。”景生目不斜视,尽量说得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