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大早我就醒来了,我推开窗,大清早凉风习习,有点寒意。东方的云层像痨病鬼的痰迹带了几根血丝。小镇还没有醒来。江南水乡露出了隐约大概,恬静而又秀美。许多好日子在这隐约的轮廓里整装待发。小镇在我的眼前没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静静的。小镇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婴儿。
远处有几只公鸡在打鸣,是一种抒情的调子。随后小镇的后山上响起了鞭炮声,每一声鞭炮都被山反弹出回音,有着隔世之感。随后喇叭也吹响了,因为有些距离,被轻风吹弯了,传递过来时,扭着身子,听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寿星出殡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老寿星大清早的出殡善始却没能善终。两路人马从小山的隐蔽处杀了出来。他们的厮杀搅在送丧的出殡大礼中。他们在送丧的人群中左冲右突,企图讨个吉利的送丧者们扔下了纸幡、花圈和纸钱,他们沿着山坡四处逃散。这一切小金宝当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摊酱。这一场斗杀没有结果,只在满山坡的纸钱中间横下了几具尸首。
关于这场械斗我知道得极其有限,我记得的只有一点,在太阳出山之前阿牛突然冲到小阁楼上来了,随后冲上来的还有阿贵。他们没有顾得上我,他们极其慌张地把小金宝从床上拖了下来,从楼上背到楼下去了。阿牛拉开南门,我注意到布满雾气的河面上飘荡着许多碗,每只碗里都有一只鲜红色的小蜡烛头。我们的石码头上靠了一只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宝背上船,随后阿贵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贵拉上船篷,把整个小船全盖严实了。我坐在船中央,透过一道缝隙看见桂香打开了大门,她为她的儿子戴着孝,她的脸在早晨的淡雾里依旧可见昨日的死亡痕迹。
小船离她远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没能弄清楚船里那一刻正躺着小金宝,那个给她带来无穷灾难的女人走得如她的来。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从小河口拐了弯后进了大河,我顺着这个拐弯看见了小镇北面的小山,小山上布满了花圈与哭丧棒,它们被踩得一地,东一堆西一堆,呈现出一股比死亡本身还要丧气的不祥。有一只大棺材停在山坡上,还没来得及入土。这时太阳出来了,太阳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闪,棺材和小山小镇就一同离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驶到中午时分在大河里遇上了一只大船。这时的小金宝已经醒来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说:“头疼,快停下,我头疼。”阿牛在船尾划桨,没有理她。阿贵则坐在船头,他坐得很肃穆,他的屁股旁边无缘无由地放着一把小手枪。我弄不清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个玩意的。小金宝把头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呕了一通,随后就歪在那里哼叽。她无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里送。小舢板就是在她喝饱河水之后遇上那只大木船的。
阿贵站起来对大船挥了几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惊呆了,大船的船头站的是铜算盘,大船的后舱里立的却是上海滩虎头帮的老大唐老爷。
我坚信小金宝一见到老爷酒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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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 第九章(1)
一
有好多事要回过头来想。小金宝与铜算盘和老爷的见面就要回过头去重想一遍。他们在船上的见面平平常常,骨子里头却有意思。我第一眼看见老爷时就想,小金宝肯定又要大闹,她昨晚上就闹成那样了,见了老爷还不哭天喊地?可是不,小金宝就是没有闹。我现在才弄明白过来,全因为铜算盘站在旁边,小金宝这种时候在铜算盘的面前可没有底。她离开上海的那一个晚上宋约翰正在她的楼上,铜算盘知不知道,她可没数;铜算盘万一知道了有没有对老爷说,她也没有数,这样的时候小金宝可不能太放肆,她的小拇指头这一刻夹在人家的门缝里呢。
老爷和铜算盘的眼睛一如上海,看不出任何东西。只要他是个人物,眼睛里头一般总是漏不了事情。老爷见了小金宝只是笑,摸着光头,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样子。老爷站在船上,看不出受了重伤的样子。老爷的伤其实不轻,只不过总算稳下来了。小金宝走到老爷面前,老爷的脸上只有一股子久别胜新婚的喜气,别的再也没有什么了。小金宝表现得聪明乖巧,顺着久别胜新婚的意思和老爷一同往下走。小金宝抚着老爷的身子,用老夫老妻的口气说:“身子怎么样了?”小金宝说什么话都好听,说“身子”两个字尤具有一股子特别的味道。“身子”,这是最讨老爷耳朵好的两个字。老爷没有回答小金宝,把小金宝一同拉进了后舱。老爷的手一碰上小金宝的胳膊小金宝就有数了:不像是急于云翻雨覆的意思,老东西伤得不轻,身子骨还差火候。
老爷进舱后半躺在舱壁,他的身后靠着一床破棉被,小金宝瞄一眼不远处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彩色小药片正躺在瓶子里红红绿绿。小金宝拿了药片给老爷喂了几颗,温柔地问:“我们还要去哪儿?”老爷笑了笑,和和善善地说:“陪你看看山,再看看水。”
老爷说完这话闭上了眼睛,他似乎猜得到小金宝还要追根刨底,文不对题地自语说:“先让他们闹,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凡人打仗,神仙收场——先让他玩玩。”小金宝喂下老爷一口水,用心仔细地品味老爷这句话里的意思,弄了半天也没弄出头绪来。
铜算盘从船头来到后舱,他的手上依然不离那只水烟壶。他的眼睛又深又阴地盯了小金宝一会儿,一开口却很恭顺,铜算盘说:“小姐,您早点让老爷歇着。”小金宝斜了他一眼,样子端得很足,但到底也不敢对他过分,说:“知道了——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这是上哪儿?”
铜算盘低下眼,对小金宝说:“快了,我们去一块小岛,岛上就一个寡妇和她的小女儿。”铜算盘想了一想,又关照说:“到了岛上小姐可不要乱跑,没有老爷发话,任何人不能上岛,任何人也不能离岛——小姐您再委屈几天。”
小金宝的脸上浮上不开心的神情,她听得明明白白,铜算盘关照与恳求她的话,骨子里全是警告和命令。
铜算盘补了一句:“快了,要不了几天,老爷会带我们回上海的。”
从后来的事态发展看,这话里的意思可多,这话让小金宝忽略了,真是她的不该。
铜算盘从小睡中醒来,眯起一双老眼。他的目光透过木板缝隙向外张望,他的目光又混沌又闪亮,让人老是不放心。铜算盘自语说:“到了。”小金宝对着缝隙张望了一阵,没看到东西,命令我说:“把门打开。”我跪在舱门口,一座孤岛正沿着我的错觉向我静然逼近。岛上长满芦苇,绿绿的挺挺拔拔。芦苇的修长叶片全是年轻的颜色,在晚风中整整齐齐,风一吹,这种又整齐又错落的植物景观即刻涤荡了大上海的杀气,贮满了宁静、温馨与人情味。我爬出舱门,万顷水面烟波浩淼。天高水阔,上上下下都干干净净。
上海往事 第九章(2)
小金宝紧随我出来,却没有过多地打量孤岛。她回过头去,夕阳正西下,在水与天的接头处留下华彩云带。这样的画面在她的眼里有点不真实,山山水水反成了她心中的一种幻境。小金宝深吸一口气,水面空阔,但没有巨澜怒涛,江南水面千闪万烁的是粼粼波光,那些细碎的波光像液体的金子,一直流溢到目光的尽头,尽头是远山的大概,雾一样缥缈,不真切。
打了赤膊的船工说:“老爷就是会享福,这个岛真是不错。”另一个船工接了话茬说:“等我在上海发了财,数洋钱数得胳膊酸了,也找个岛来歇歇手脚。”打赤膊的说:“这么好的岛,该起个名字。”这时候铜算盘正扶着老爷出来,打赤膊的说:“老爷,这岛叫什么名字?”老爷眯眼只是望着不远处的芦苇,随口说:“上海滩。”另一个船工讨好地说:“这地方叫上海滩,我们这些阿狗阿猫也能当老爷了。”几个水工一阵哄笑。老爷自言说:“老爷我在哪,上海滩就跟到哪。”水工就止住笑,弄不懂老爷话里的意思。小金宝瞄一眼老爷,感觉老爷的话每个字都像吊吊虫,沿着她的耳朵往里头爬。
木船泊在了小岛的西端。船一靠岸阿贵和阿牛就跳进了水中。他们从船头拖下一块跳板搁在芦苇丛中的木质码头。我立在船头,隐隐看见芦苇丛中有一个草屋的屋顶,看上去又大又旧,草屋的顶部停着许多鸟,它们安安详详,认真地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