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从黑暗之都进步到今天的光明之都的过渡期啊。”N说着笑了。
八
十轩店在日本桥掀起一阵江户旋风实在有趣。随着时代变迁,连鱼市都已不复昔日风貌,但不论过了多久,这里却总能成为同样有特色的繁华商圈。其实硬要说这儿保留了江户时代的缩影并不恰当,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也受到了各式各样的影响。而且据我所知,十轩店也曾经一度非常没落,三月摆女儿节娃娃,五月挂鲤鱼旗甚至被嫌弃得像古时候的陋习,有段时间,人们对这些根本不屑一顾。我对那时代还算有些了解,印象中是明治二十年到二十五六年的事。听说当时许多人改做其他生意。现在很多银行、公司就是当时改成其他店面后延续下来的。
然而物极必反,少了西洋舶来品就活不下去的人,突然变得保守、怀旧起来,这对那条狭窄的商店街而言是难能可贵的,也渐渐为那一区带来了新的朝气。记得商家也不再卖古早味的东西,即便是古早味,也会加些新创意再卖。但女儿节娃娃啊、鲤鱼旗啊毕竟是古典工艺,近代所带来的繁荣很难运用在它们身上。可是每到三月、五月,那种充满特色的热闹在那一带出现,对外国人而言可就有趣了,甚至成了一种如诗般的美妙风景。
江户人、江户家庭这种感觉,愈往本町里头去,保留的气氛愈浓厚,但那里已经没落了,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而留在十轩店一带的江户人们,因为有许多接触新事物的机会,因此生气蓬勃,就跟女儿节娃娃与鲤鱼旗脱胎换骨一般,酝酿出一种新生的感觉,令人愉快。我们或许能在那儿遇见了一位融合了古代江户之娇俏与如今东京之艳丽的美女。或许那里也会出现拥有新江户感觉的家庭。从这层意义来说,我很喜欢那一带的氛围。
从那条大街进去没多久的田月果子也令我难忘。不止点心好吃,那附近依然活跃的昔日江户气氛也教我怀念。还有那稻荷寿司虽然已经跟不上时代,但有些还是满有趣的。很久以前,我曾经与人争论过日本桥的稻荷寿司与千住大桥头的稻荷寿司孰优孰劣,但那也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
虽然离日本桥一带的题目有些远,但我还是想将眼镜桥(万世桥)附近的模样顺便记录起来。那座如眼镜般拥有两个拱形空间的石造桥,不但登上了明治初年的锦绘,还成了新东京的名胜之一,乡下来的人们都对它啧啧称奇,不过现在那座桥与它的位置全都变了。知道那里以前模样的人应该已经很少了,但还是有像我这样的人,时常在现今万世桥北侧的栏杆前停下脚步,缅怀当时的风景。
我回忆起当时桥上非常热闹,过桥后有个肮脏的公厕,要出桥去上野那一带时,我常在那儿上厕所,那里还有一片防火空地,稀稀疏疏的柳树绿叶随风摇曳,那片防火空地是因为明历大火才规划的,正好地震后需要许多小公园,因此有名的桥头一定都会兴建这样的广场,广场上有许多摊贩与杂耍表演,有时还有沙画摊、算命摊,总会吸引大批群众。渡过这座桥到另一头,就是中仙道旅游最初的出发点,那儿有马车行,有好几辆马车并列,从越后、信浓、上野一带来的人们都把这儿当作通往东京内部的门户,往来络绎不绝。我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在傍晚气氛笼罩下的马车、白色的棚子、马儿厚重的腹带及携带大型行李的疲惫旅客。交通的变化令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使我不禁感慨万分。通过眼镜桥后马上就能转进的讲武所小巷,在当时是很热闹的。住在那儿的人们,以及在路上行走的女子,都带有古代江户的气质,卷起一种浓郁的江户氛围。以前我很喜欢在那儿散步,喜欢通过眼镜桥,穿过小路,从有一座大时钟的宽敞大道出来。虽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记得在要进那座广场的地方的左边,立了一个大型的海报广告广告牌,当时极受欢迎的尾崎红叶的《伽罗枕》以及幸田露伴的《髭男》就并排在上面,还上了《读卖》的报道。那应该是当时最早在大街上宣传小说的海报广告牌。
我们年轻的心,在当时已经向着这类新文学波澜起伏。如今我都还记得,每次经过那儿,我总会怀着不可言喻的憧憬,在海报广告牌前停下脚步。
十
我想起在本町的公司上班时,常为了到通三丁目的丸善书店而经过日本桥。那对我而言是难以忘怀的记忆之一。我常趁吃完午餐后抽烟的时间外出,然后在丸善书店还没改装前的昏暗书架中搜索。也不介意手和脸沾满灰尘,总之就是一股劲地找。因为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偶尔会放在教育书群中,而地理书架上也会混入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西伯利亚为背景撰写的短篇小说集。我常在那儿挖出一些罕见的新刊物,然后抱着那些书笑眯眯地满载而归。
至少在丸善书店的二楼,可以看到最新外国思潮的书籍。如今想来,这比偏僻乡下的文学生在小镇书店摆放的杂志与书本中一窥东京中央文坛还要更虚无缥缈,但为了吸收外国新知,除此渠道之外别无他法。我透过这个书柜,认识了阿尔丰斯·都德,认识了埃米尔·左拉,认识了列夫·托尔斯泰,认识了易卜生,认识了比昂松。买下保罗·布尔热的短篇集PastelsofMen时,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反复摸那本书的书衣不知摸了多少遍。令我难忘的,还有莫泊桑,当时丸善书店进了好几本美国廉价版,打电话通知我,我因为没钱,还硬是跑去出版部拜托大家帮忙筹钱,再慌慌张张地赶去丸善买下。记得那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六月中旬,当时在日本不止没什么人知道莫泊桑这名作家是何许人也,就连我订的红黄色美国廉价版都是日本首度引进。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高兴得直发抖,在半是库房半是洋房,将那个时代的不协调、不统一直接体现出来的大街上,淋着梅雨一步步走着。
不论是自然主义、颓废主义、人道主义,还是新浪漫主义,全都能从那一间书店的门口进来,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就这种形式而言,说那条日本桥的大街与我渊源深厚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硬要说起来,我并不是那种喜爱逛街,到处吃遍美食餐馆的人。因此我对日本桥一带并不知之甚详。像是寿司、天妇罗,这些我都不太了解。即便走在美食街木原店或浮世小路上,我也搞不太清楚有哪些餐厅。唯有透过丸善的书架,接触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的海外思想,是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地方。我到现在也时不时会想起当时的事情。
十一
从通四丁目的转角进入一条小巷,有一间安静的房间,我们在那儿聊了这番话。
“要是连这里都没落,大概就完了吧?”
“啊?”
以前,M曾在这块土地上红极一时,各个舞台上都能见到M的舞姿,现在她成了这里的老板娘,倒令我觉得有些寂寞。尽管她的仪态与声音仍保留了昔日年轻时的风华,身上也蕴藏着过去娇艳美好的气质,但从那刻意穿得朴素的打扮中,还是看得出岁月的痕迹。
“届时又会到处留下跟广场一样的地方吧?”
“相信这里还会继续变的……虽然也不晓得实际上会如何。”
“真麻烦。”
“确实很麻烦……这里还是恢复成从前的模样比较好。”
“是那样吗?”
我请她帮我斟酒,“记得在地震隔年吧,我正好来这里办事,当时我就觉得这儿的人实在了不起,嘴上虽然抱怨,却立刻将家园复兴起来。那时我还想,真不愧是女人啊,古人都说女人的头发具有千钧之力,确实不错!”
“才没那回事呢。”
M落寞地笑了。她的笑容中掺杂了许多事物——包括在情路上历经风霜的人才有的寂寥。“但若不那样还真伤脑筋——”
“果然,女人的力量是很伟大的。男人则是即使自己陷入困境,也会为了可爱的女人奋不顾身……”
平常,她总会说:“原来你还知道。”这类的话敷衍我。但这次M什么也没讲,只是笑着保持沉默,害我也跟着严肃起来。刚才听M透露——“他是三年前过世的……老实说,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常听上了年纪的大姐们说只能等时间过去,现在我懂这份心情了。”她说着回忆道。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你和旦那是何时开始交往的?”
“我们在一起十五年……分开的原因很单纯……”
“为了什么呢?”
“胃溃疡,吐了很多血,立刻就走了。”
“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