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这种随身伺候,对太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隆宠。
现在九千岁只觉得讽刺。
他的人生经由旁人摆布,蒙昧了二十余年,而他的欢爱同样不得他做主,任由她主宰摆弄,连靠近她,都要费尽一番思量,生怕惹得她不快,再将他一脚踢开。
“哥哥这样安排很好。”她似是看出他的端倪,软着声,环着他的颈,袖子还没穿好,长长地拖曳着,垂在他的肩后。
是极为孩子气的举动。
她贴贴他的脸,“我要哥哥在殿中直宿,陪我安寝。”
六哥淡声应是,替她将手从袖子里牵了出来,再给她系上丝绦,戴上额罗,往日做惯做熟的,行云流水般自如。他亲自把这富贵小公子送到院外,遣了贵春送她回去。
不消会儿,贵春折返,“干爹,小四爷来了,就在外头候着。”
往常小四爷想进就进,是没有这规矩的。
老祖宗手里的玉盏又换了新的,黑黢黢的汤药,散着浓烈难闻的气味,他眉心不带半点折痕,俱是一口饮下。然而老祖宗素来饮食清淡,不沾荤腥,连续灌了几碗带肉的浓汤,又是极苦极浓稠的,搅得他一阵反胃。
“……呕。”
宦官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硬是把那涌到喉头的糜肉又生生吞了下去。
“老祖宗!”
贵春急得拍背,被他轻轻推开。
老祖宗双手撑在桌案,脸色惨白得极为难看,冷汗顺着他的脖颈滑落,咬牙吐字。
“……无事。”
贵春犹豫着,老祖宗城府深,心志亦是强悍,他所决定的事情,他们手下人本不该多嘴的。
但自老祖宗去了一趟蟒关,又独自一人回来后,性情突然大变,往常还见得些许外露的阴沉凌厉,如今却是恭默守静,面上奉着三分谄媚柔顺的笑,仿佛躯壳里头的傲气被啄食干净,再也没有旁的了。
“老祖宗。”
贵春低低劝他,“总归我司礼监和东厂都在,圣人也离不开您,您又是何苦为难自己呢。”
那玉盏里的,不是旁的,正是那仙灵脾为主的药汤,专是治腰膝无力、肾阳衰竭的补方。
他跟老祖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在这方面有这么深的执念,前些年头,也就吃一些鹿蚕丸,或是千口一杯饮,老祖宗并不是很上心,只当是滋补下身躯,有时忘了吃,便赏给他用了。
贵春是宫里净身的,根基去得很干净,他自知没什么可能,也不再有什么妄念了。且经过这一番彻骨的痛苦,他是再也不肯让旁人看了他的笑话,因此从不找对食。
老祖宗比他的道行深,戒欲戒荤,淡薄世情,教他许多道理,有时贵春觉得他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千年老怪物。
但眼下老祖宗,千年道行被破,陷入了另一个着魔的漩涡。
鹿鞭、驴鞭、牛鞭等荤腥之物,老祖宗平日里从来不沾,可这一次回来,老祖宗疯了似的,每日都要吃,吐了也要吃,他遍寻回阳的药方子,只要吃不死,那必定早晚不落。贵春认为,再没有人缓一缓,老祖宗是要彻底被他的心魔毁了。
贵春恳切地说,“小干娘对您是极为爱重的,并非要那一截物事才快活。”
话落,自己仿佛被什么狰狞恶兽噙住了。
老祖宗望着他,眼尾细如剑尖,他轻声慢语,“你又怎知,她不爱那凶猛巨物?你亲口问了?还是亲手伺候了?”
张六性情敏感多疑,又离了宫闱半年,没了他的约束,手下人心浮动,出了不少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刚回来就清洗了一批,其中不乏昔日旧臣,因此他对唯一的干儿子贵春也存了一两分猜忌。
贵春跪倒在地,将头颅磕得嘭嘭响,蜿蜒出一滩血迹。
“干爹,小子如今荣光,全仰仗干爹提拔,是万万不敢觊觎圣人的!”
他赌咒发誓,若他敢动一分两头,教他死无全尸,下辈子还是个没根的太监。对于宦官来说,拿命根子来发誓,那是极重的毒誓。
老祖宗隐在淡淡的暗影里,空气里是窒息的沉默。
贵春愈发绝望,鲜血淌到眼睛,他却擦也不敢擦。
过了很久,老祖宗掖了掖帕子,抿着唇角,“你的忠心,我自是知晓的,下去吧,请御医看一看,不要让额头留疤,让沈四进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