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退了敌人,”中士说,“但没有来得及汇报。真遗憾。”
只是在这个时候普鲁日尼科夫才注意到,枪声已经停息了。尘埃徐徐下落,残破的窗口、墙壁上的裂洞以及裂洞旁边的战士们也都清晰可见。
“只剩下三盘子弹了,”中士说,“再冲过来——也就完蛋了。”
“我能弄到子弹。”
普鲁日尼科夫从大尉那余温尚存的手中抽出沉甸甸的图拉托卡列夫手枪,放进了衣兜里。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把他的证件收藏起来,他要求这样做。而子弹——我会弄来。今天就能弄来。”
说罢他便向窗龛走去——他与幸运的萨里尼科夫就是在那里分开的。
窗龛里一个人也没有,普鲁日尼科夫疲惫不堪地在砖头上坐了下来。他没有挨过炸,没有反击过德国人的进攻,但他感到自己已被击溃。而且,这种感觉许久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他多次被震聋,被埋在砖石底下,被硝烟窒息,甚至还有那不值一提的脚上的创伤在这年轻人身上所引起的意料不到的、直通到膝盖的疼痛也常常使他感到不安。被砖头砸伤的腰不时地作痛,长时间的饿、渴、睡眠不足和他每一个衣褶都渗透着粘糊糊的尸体的气味使他头昏眼花、恶心欲吐。他早就习惯于只想到危险,只想到如何击退敌人的进攻,如何弄到水、子弹、吃的东西,而且不会去想别的什么事情了。就连现在,在这短暂的沉静时刻,他想的也不是自己,不是那个在他眼前开枪自杀的大尉,不是在掩蔽室的光秃秃的地板上缓慢死去的杰尼什克,他想的是,到哪儿去弄子弹。没有子弹和手榴弹就不可能从要塞突围。
萨里尼科夫从窗口那里返口:从德国人那里返回。他把三梭子冲锋枪子弹扔在地上,说道: “瞧,这些德国佬:水壶也不带就进攻。”
“喂,萨里尼科夫,你还记得那头一天吗?那时你好象忙着去取弹药,好象有个什么弹药库……”
“康达科夫知道那个弹药库。我同你找了好久也没找到。”
“我们那时真傻。”
“现在变聪明了吗?”萨里尼科夫叹了口气,“我们去找一找,好吗?”
“走吧,”普鲁日尼科夫说,“中士的机枪只剩下三盘子弹了。”
“大白天就去?”
“夜里怕找不着。”
“先把遗书写好,”萨里尼科夫冷笑了一下,“表示我祝福您了。”
普鲁日尼科夫没有吱声。萨里尼科夫翻找自己的衣兜,摸出了一小把肮脏的硬面包碎块。他俩,宛如老态龙钟的老翁,久久地嚼着这些碎面包块:粗糙的舌头在干涸的嘴里费力地翻转着。
“有点水就好了……”萨里尼科夫习惯地叹了口气。
“去找件军大衣来,”普鲁日尼科夫说,“沃洛吉卡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我们去看看他,然后就出发。白天就去。”
“往魔鬼的牙上碰,往恶狼的嘴里送,”萨里尼科夫一边走一边嘟嚷说。
他很快就拖回来一件大衣——破得不象样子、背部有褐色的血渍斑点。他们默默地分了分冲锋枪予弹就沿着不停地掉落砖头的通道下到地下室的黑洞里去。
杰尼什克还活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渐渐模糊的眼睛望着一方灰色的天空。红褐色的瘀血挂在他那茨冈人的黑色的胡须上。他神志不清地望了他们一眼,接着又凝视着洞孔。
“他认不出我们了。”萨里尼科夫说。
“幸运的人,”边防战士费力他说,“你是个幸运的人。好啊。”
“现在洗个澡该多好,”萨里尼科夫笑吟吟他说,“既暖和又有水。”
“别去弄水了。不必去。没有意义。明天早晨我就会死去。”
他说这话是那么坦然,以致普鲁日尼科夫和萨里尼科夫没有去劝说他。他的确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没有感到绝望,只是希望瞧瞧天空。而他们也知道,最大的同情是让杰尼什克独自呆在那里。让他单独同自己、同天空相处。他们把大衣垫在他身下,握了握他那软弱无力、已变得冰冷的手而离去。为活着的人们弄子弹去了。
德国人已经冲进了要塞,把红军战士的防守割裂成孤立的抵抗点。白天他们在环形兵营的迷宫里顽固地向前推进,力图摆脱脚下的废墟,然而夜里,这些废墟——工兵爆破、飞机对准目标狂轰滥炸和火焰喷射器烧焦的地方——复又活跃了起来。负重伤的、烧伤的、被干渴和战斗弄得精疲力尽的一些象骨头架子似的蓬头垢面的人,从废墟的砖堆底下站起身来,从地底下爬出来,用白刃战的进攻方式消灭那些胆敢留下来过夜的敌人。因此德国人惧怕黑夜。
但是普鲁日尼科夫同萨里尼科夫是白天出去弄子弹。他们匍匐前进,砖头擦破了面颊,灰尘钻进了喉咙,腐烂尸体的恶臭冲进了鼻子,紧缩着的脊背时刻都等待着冲锋枪子弹的扫射。每一瞬间在这里都可能成为生命的终点,而每一个不慎的动作都会加速这一瞬间的到来。因此,他们一点点地往前爬,每一次只爬几步,而且是按顺序地爬,在爬之前先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听动静。要塞在爆炸声、冲锋枪的喧嚣声、火焰的怒吼声中颤抖不已,然而这里,他们匍匐的地方,暂时倒很平静。
无数的弹坑救了他们:可以在坑底休息一下,清醒清醒,为下一步的前进积蓄力量。他们每爬一步都感觉到每一毫米距离的艰难。
萨里尼科夫是第二个爬进弹坑里的,坑底依然滞留着令人窒息的硝烟气味。普鲁日尼科夫已经坐在坑底的沙子上,摘掉了被太阳晒得炙热的钢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