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自勉道:“二位,咱还是先说正事吧。这一回咱们交钱,是没什么说的,只是钦差也不能白拿银子,好歹也得给咱减去几成盐税,又或是给咱科举上关照一些才是。”
张永富道:“不错,我们徽人中,很有几个好苗子,若是钦差肯予以关照,他日高中进士,为国出力,还是钦差的膀臂。这种事彼此两利,我算来他不会拒绝。”
王权信哼道:“话不是这么说吧,张兄,若说到喝茶听戏,玩相公睡瘦马,我们西商甘拜下风。可要说到这读书向学,恐怕还是我们西商子弟,更出挑一些。至于说关照您中进士,国朝学制最严,别说是钦差,就算是部堂阁老,怕也没那么容易舞弊。您说呢?”
本来这西商和徽商的理念就不一样,西商尤其是晋商推崇勤俭持家,就是再有钱的晋商,私下往往一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穿老羊皮袍子、吃馍馍、夹大葱大蒜,死了以后在地窖里留大箱子元宝,但是只舍得花二两银子给自己买棺材。他们讲的是仕途经济,往往把钱花在家族里做官的人身上,助他们的官职得到提升,从而再反哺家族。
而徽商与之相比,更讲究享受生活。保扬湖畔的别墅,全是徽商的杰作,更是爱没事整出点动静来。比如张永富等一群徽商,曾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体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谁家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也曾组织过选丑大赛,闹的水灵的大姑娘,大热天在脸上涂酱油,在太阳底下暴晒,就为了去夺头名,拿奖金。整个扬州的澡堂(当时男澡堂称为混堂,女澡堂称为香水堂子),茶馆,乃至娼寮都是被这些徽商带动起来的相关行业。
也正因为家风使然,尽管整个大明帝国的读书人是南强北弱,但仅就两家豪商的子弟而言,西商子弟在吃苦耐劳方面却要强得多,读书也更能下工夫。再加上大明朝南北分考,北方整体竞争力本来就要弱一些,西商子弟在科举上就比徽商更占优势。王权信这话说的不为不对。张永富闻听暗骂:老东西,你在家搞那点破事,当你张爷爷不知道?那胡三公子可是我花大本钱结交的朋友,他与钦差交情莫逆,你们想去钦差攀交情,也得靠我,哪能让你拿了大头?
二人酒席之间,不免就为各自所代表的利益集团争取着利益,你来我往,互不肯让。就在此时,那张福二次风风火火跑进来道:“老爷,大事不好!”
张永富笑道:“慌什么?老爷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了?遇事要沉稳,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派头,这样才能无往而不利。遇事一慌,先折了三分锐气,后面的事就不好办了。我来问你,可是那莫家有人寻死上吊,吞金投井?是那大娘子死了,还是那小兔崽子完了?”
张福道:“都不是。是咱的人,全完了!”
张永富怒道:“胡说八道!咱的家丁就百多人,还有本地的官兵,巡检,还有标营。便是几十真倭也打的赢,怎么会是咱的人完了?”
张福道:“是真完了!那江都县与万寿巡检司阵前反水,把咱的家丁全都拿了。又打了扬州府派去的公人。魏太守亲临,哪知荀知县也是寸步不让,二位父母针锋相对,险些撕打起来。就在这时,胡三少爷带着标营赶到助阵,把富贵坊莫家从外包围,哪知此时从里面走出个年轻的公子,胡三少爷一见,便过去磕头,口称钦差。咱们这回是撞上大祸了,那家人说的都是真的,老爷还请快拿主意啊。”
张永富听完汇报,吓的面如土色,什么泰山崩于前而不乱,却是全都讲究不起,浑身上下的肥肉都在发颤,喃喃道:“这可该当如何是好?这可该当如何是好?”
倒是马自勉不愧是名臣之后,听完张福汇报,略一沉吟道:“张兄莫慌,所谓不知者不为罪。再说,您也并未染指钦差爱妾,此事还有的挽回。依我之见,火速备办下一份厚礼,前往富贵坊,与钦差当面赔罪。所谓举拳不打笑脸人,那钦差也不是不通情理的,未必就没的转圜。”
张永富听了这话,一把抓住马自勉的袍袖道:“马兄,此事还赖你多多说项,你是名臣之后,与他说的上话。只要这场劫难过去,小弟必有好心奉上。”
马自勉道:“咱们八大纲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何必如此客套?还是赶快准备礼物要紧。”
张永富急忙吩咐下人,去准备礼物,仓促之间哪里备的出什么,只好是将金银抬了十几担。张永富不乘轿,步行前往富贵坊。又命两个家人,一个备了木棍,一个备了绳索,准备见了钦差之后,直接演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
马自勉等人暗自好笑,各自上轿随行,准备趁机看看,钦差到底是做何打算,如果是真要针对自己这个盐商团体,那对不起,便只好团结起来,撕杀一通了。
众人等来到富贵坊外,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只见此处已是一片狼籍,一乘官轿被砸的稀烂,地上还扔着被打碎的官衔牌,及破锣、纱帽,断折的棍棒等等杂物。二十几个公人皂隶还在地上满地打滚,哀号连连。另外有几个公人勉强站着,也是鼻青脸肿,衣帽不整。
第五百九十四章 屁滚尿流
这时节正是夏末天气,扬州闷杀个人,张永富那体格,跑这一路,只觉得眼前发黑,两耳轰鸣,离晕倒也就差一步了。可是也顾不得擦一下那一头的汗水,连问几个人,都没人理他,忽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好象是袍服被撕扯坏了的人,也没看面貌,劈胸抓起来问道:“钦差哪里去了?”
那人被这一抓,好象恢复了点精神,两只眼睛已经都被打青,睁都有些睁不开,勉强眯缝着看了半天,才道:“尔是何人,胆敢无礼?须知……须知我是朝廷命官,四品黄堂。”
一说话,撒气漏风,原来门牙也被人打掉了一个。张永富仔细端详,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扬州知府魏志节。急忙道:“草民见过老父母,怎么您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又听远处铜锣开道之声,两支道队小跑着赶来,却正是两淮都转运使陆鸿渐、巡盐御史林缙芳。二人下了轿子,撩袍过来道:“张员外,这是怎么回事?”
张永富哭丧着脸道:“草民也是刚刚才到,哪知道啊。”
他们这些人自是不知,方才在这莫家外面,热闹非凡。要说荀思这一回也是下了重注,带着手下的公人和宁威的人马到富贵坊后,正赶上张家家丁和一些灶勇中的兵士,正要攻打富贵坊莫家。那些化装保护严鸿的护卫,见他们来的人多,也纷纷抽出军械迎战上去,两方便是一场好战。那五十名浙兵虽然不可能如同对付倭寇一样,用长短兵器结成鸳鸯阵抗敌,然而仗着训练精熟,手足一心,结队往来碾压。打的这干乌合之众狼奔豕突,完全无有还手之力。至于其他人,也仗着装备之利,占尽上风。
本来荀思临事又有点担心。想要观望观望。看看这些到底是不是钦差的人马。宁威却道:“别看了,再看就没咱什么事了!这干人里有浙兵!不是钦差的人。还是谁?您要不上,我们万寿巡检司的人,可要独吞大功了!这笔出兵钱,不要也罢。”
荀思一听。连忙道:“那可不成,咱说好的事,哪能说了不算?这功劳你别想吃独食,衙役们,与我冲啊。”说着抄起一根棒子就杀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