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甘心与否,明天他就要从医院转入康复中心了。这两个地方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每天接触的对象由医生变成了康复师。老先生早年也当过兵,为人既爽朗又健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嗯,状态不错,保持!”偶尔也会不怒自威的瞪着倦怠的尹恪诚让他不好意思偷懒。
随着身体机能的慢慢恢复,资料上提及的功能基本都能实现,加上很多同病相怜的战友——这场演习中受伤的官兵也都在这家医院接受康复治疗,尹恪诚一直沉在谷底的心情总算恢复了一些,强迫自己思考今后的生活。
上级曾经问过尹恪诚是否愿意转文职,尹恪诚见识过那些文职的工作状态,上过战场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文职的官僚习气和无能的效率,他本能的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但是如果选择转业,上级说很难为他安排工作。也是,自己这样的重残能干什么,又有哪个单位会要呢?他可不打算去残联之类的墓地机关。思考良久,根据自己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尹恪诚决定尝试一下炒股。
军队的规定是现役人员不能炒股,不过尹恪诚对经济活动一直比较感兴趣。自从决定要学习炒股后,他便有目的地上网搜集资料,还买了几本书阅读。比较走运的是一个战友的堂兄是一私募基金的经理,给了他不少点睛的指点。
起先在论坛上他只有高山仰止的看人家挥斥方遒,后来他自己也开始慢慢的发表见解,难得拍砖的少,送花的多,他也有了点信心。
大量的康复锻炼和无穷无尽的股票信息占据了尹恪诚全部的思维,他顾不上考虑自己是多么的悲惨,顾不上思忖父母朋友知道自己重残后会是如何反应,顾不上像其他战友那样忙里偷闲的跟康复医院的小护士调情,他只希望离开部队之后自己能不甚悲惨的活下去。
希罗多德
受伤一年后,尹恪诚带着瘫痪残缺的身体和高额抚恤金离开了部队,回到他生活过十八年的北京。他依然对父母保守着这个秘密。
尹恪诚的父母在他上初中的时候便离婚了,后来也分别组织了新的家庭,自从考入军校后尹恪诚便很少与父母联系,过年也只是通过电话互致问候,彼此之间的亲情不能说非常淡漠,但也绝不像标准的三口之家那样充满对彼此热切的爱护。伤残后尹恪诚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父母,直到转业手续办完了,也还是没打电话。算了,别去打扰他们了,自己算是因公致残,一切费用部队都给报销,既不需要他们帮助也不需要他们照顾,让他们知道了也只能白白担心,过来探望自己更是耽误时间和金钱。
离开部队的时候是两个战友陪他一起走的,为数不多的行李已经提前寄了回去。
如果不是战友,尹恪诚觉得自己刚一回到北京就会崩溃了。
因父母已经不在北京,尹恪诚必须先要有一个落脚之处才能上户口,所以只能接受战友帮他租的一间公寓,户主张爽是战友的死党,地角是在城市边缘,建筑面积也只有40平米,但房租比行价低了一半,而且是在他完全不知道行情的情况下直接签了两年的约,房租却是按季付,而且还是后付。
这个来之不易的户口名额也是他的上级在北京找关系批下来的。有了栖身之地后,便由张爽开车,战友陪同,推着他一项项接力赛似的办下去。先带着转业证、军转干部落户安置卡、军人身份证编码证明、和居委会介绍信到派出所上户口同时办身份证,办完了身份证还要办失业证并到社区登记,再去银行开户、去社保中心办保险,最后张爽说既然这么些东西都办了就不差再去办个残疾证了。
这些事关身家清白的手续办完之后,战友也必须回到部队去了。临行前,战友送给他一句话:“兄弟,咱都是A大队的,怎么都得对得起咱那臂章。” 曾经的荣耀和战友的信任又给了他战胜自己的力量,他在这间小小的公寓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尹恪诚把自己仅有的二十五万启动资金做了如下分配,十万元在战友的联络下投进了那个私募基金SUNSHINE(通常私募的起点是100万的),十万元开了户做短线,三万买了银行的短期理财产品,还有两万存了活期。
语出《易经》的否极泰来足以概括尹恪诚伤后的经历,他想或许在演习中致残已经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坏运气,他在资本市场的好运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一年下来,SUNSHINE的投资回报率为420。5%,他的股票账户扣除交易费的投资回报率是296%,加上银行的短期理财产品,总资产已接近80万。
坐在小小的公寓里,看着电脑上列出的资产清单,尹恪诚受伤后第一次欣慰的笑了。然而当他想找人与他分享这一成功的时候,落寞再次爬上了他依然宽阔的肩胛。能找谁呢?唉,无论找谁,其实都是在麻烦人家。
这天下午,尹恪诚自己到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了四听啤酒。回来路过小菜场,看到一老奶奶拎着一袋熟食,忍不住就有点嘴馋。喝酒总要有点酒肴,自己家里除了泡面就是速冻水饺,如果能从小菜场买点卤味或者小菜就好了。
尹恪诚兴冲冲的想往小菜场里面闯,定睛一看又傻了眼。这间小菜场倒是挺有规模,地上一层地下又一层,可是地上一层的大门外有六道台阶,地下入口足有二十道,对使用轮椅的人来说都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尹恪诚用右手轻轻捶打着轮圈,叹了口气,想调转轮椅离开,却又不太甘心的往下看了两眼。地下菜场进门第一家就是卖熟食的,坐在轮椅上都能看得见柜台里面的酱牛肉和豆腐干。
“你要……买东西?”
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尹恪诚调转轮椅,看到一位牵着京巴的妇人,小狗跃跃欲试的凑过来嗅他的脚。尹恪诚倒不是怕狗,只是本能的想把脚缩回来,直到大脑发出的信号落进了黑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动不了,想把轮椅向后退一点又觉得有些尴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狗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的。
“胖胖,回来。”妇人看出这个轮椅上的青年似乎对小宠物不是很感兴趣,还有那么一点点排斥,连忙将小狗脖子上的狗绳扯了扯,小狗便悻悻的缩了回去,又溜到花坛旁边撒尿去了。
“要买东西吗?”
不知怎的这位看起来还蛮亲切的妇人给尹恪诚一种街道大妈的感觉,他在心中鄙视了自己一下,看了看从对方拎着的无纺布袋中露出来青葱尾巴,结结巴巴的回答:“呃,我……”,独居一年,除了帮佣的阿姨,他几乎没跟什么人讲过话,对面对面的交流几乎有些生疏,哼哈半天才给了人家一个确定的回答:“嗯,我想买点熟食。”
妇人一早就看出这个被轮椅困住的青年想到地下菜场买东西,看他年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长得也挺俊朗的,就是身体残疾得如此厉害,忍不住也替他惋惜:“要买什么?不然我帮你买吧。”
“呃……”尹恪诚又有点结巴,他委实不愿麻烦别人,这几乎是一种变态的自尊,可是……从余光中他就能看到小菜场的摊子,酱牛肉和豆腐干的香味似乎也从里面飘了出来,目光再一错,被狗绳拴着的小狗又蹭了回来,这回倒没嗅他,只是在他脚边来回转悠着,小尾巴一摆一摆望着他,这一次换他忍不住想用脚蹭一蹭这条精力十足的小狗了。
“我想买点豆腐干和酱牛肉,能不能麻烦您?”
“嗯,你要多少。”
尹恪诚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绿色的钞票:“每种三两吧。不然您把这个包放这儿,我帮您看着?”
那包蔬菜可能也没多重,他只是觉得人家帮了自己,自己也没办法回报,那就多想一点,至少让对方不会那么辛苦。
“哦,这个包没事。你能不能帮我牵一下胖胖,那些楼梯让它上上下下也怪麻烦的。”
“好的,没问题。”
妇人微笑着将狗绳交给了尹恪诚,嘱咐她的小狗:“胖胖在这儿等着啊。”然后便走进了小菜场。小狗恋恋不舍的冲着主人追了两步,并轻轻叫唤了一声,主人回头又冲它指点一番:“等着,这就过来。”这只小狗的确蛮有灵性的,见主人不是要弃它于不顾,便也不再追赶,回转过头继续绕着尹恪诚的轮椅转圈。
眼见着小狗围着自己打圈几乎要被狗绳给绕住了,尹恪诚忙将狗绳换到另一只手,轻轻扯了扯,试探性的呼唤小狗的名字:“胖胖,别跑。”小狗被叫到名字,也绕了回来。大约这个人跟它见过的两角动物太过不同,它也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尹恪诚,不时冲他叫上两声。尹恪诚童心大发,偷偷看看旁边也没人走过,忍不住也冲着它“汪”了一声。或许在胖胖听来这声轻柔的“汪”代表了“我爱你”或者“亲爱的”之类的意思吧,它便汪汪汪的凑上来狂嗅尹恪诚的脚。尽管没有知觉,但是看到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几乎都拱到自己的裤管里面去了,尹恪诚还是有点不自在,轻轻拉着狗绳将小狗扯开了。胖胖的探索之旅被无情的中断了,它也有点不高兴,加上主人半天没回来,便也开始害怕,急促的叫了起来。
好在胖胖的主人转眼便回来了,小狗欢快的向主人奔了过去,尹恪诚怕它被狗绳扯到,但是一只手又不敢对轮椅做太大的动作,只好一手抓住轮椅,另一手长长地伸出去给它尽可能多的空间。
“不好意思,胖胖太皮了。”妇人将熟食和找回的零钱交给尹恪诚,又从他手里接过狗绳。尹恪诚连声道谢:“没有,它很可爱。真是太谢谢您了。哦,它吃这个吗?”
青年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