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升渐高,罩在空旷的大殿广场上,烟笼一般温和的光晕。前方宽广的台阶光辉耀眼,而在那白玉石栏上靠着的那个绯紫官服身影,便如镶嵌的绛瑗,雍谧安和。
她朝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走上台阶。刚经过身旁,右臂一紧,已被他拉住。
他执起她滴血的右手,取出袖中备好的白巾,动作轻柔包扎。“如若这样上殿,”他微微一笑,呵出的气息绕在耳边,“血腥气……便太过重了。”
崭新的结口系在手背,她捏了捏拳头,缓缓抬眼。四目相对,不必多余的言语,一切都已明白。她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唇角微扬,划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狡然。
威严凝重的朝堂就在面前,上一次站在这里不过是几天前。而今,今是昨非。
郭临抬起头,深深凝望。隔着两道层列的大臣,大殿深处辉煌金碧的御座上,皇帝张臂正坐。眉目盖在一片晃悠的旒玉下,除了不动的唇角,看不出一丝情绪。
满堂震惊骇恐的抽气声中,她迈开脚,迈过门槛。光滑的地板,左腿轻微的瘸音尽显无遗,右手的绷带明晃晃地衬在鲜红的披风下。她就这样,坦然行到御座下。
一丈之遥的距离,只消微微仰头,旒玉便再也挡不住什么。她甚至一眼,就能清晰望见皇帝俯视而来的阴沉神色。
是死而复生的惊惶,是破坏朝堂的不悦,还是,失望……失望她没有如愿死去?
“骠骑将军郭临,拜见陛下。”郭临直直地盯着皇帝,朗声拱手,嘹亮的嗓音响彻大殿,“神武军三千军士不辱使命,凯旋而归!”
话音落地,整个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才有人颤声道:“你……不是……郭临,死了两年的人怎么会活着?如果活着,为何两年……无声,无息……”
她侧头瞟过,见是刘老御史,便笑道:“刘大人有所不知,末将于青山殊死一战后落下悬崖,被路过的樵夫所救。因腿疾难愈,这才耽搁了两年方能回到京城。”
“不可能,明明朔方军已经找到了尸体……”刘老御史陡然吸气。
郭临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负手背后,朝他走去:“朔方军?尸体?呵呵……敢问刘大人,可有亲眼见到?京城郊外二十里的衣冠冢,可不是末将的坟茔。”
刘老御史张口哑然,他怎么会亲眼见到?他只知道朔州传回的消息,郭临的尸身战死得不成样,运下山后气候渐暖存放不了,只能就地火化。这样的认知,两年来所有人都当成常态,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他求助般地望向御座。却见那旒玉之下沟壑纵横的双眸,是几乎沉到滴出血的阴森。刘老御史浑身一颤,飞快地收回目光。
“钦天监,钦天监!”一旁有人小声惊惶唤着,“他他他,为何要说三千军士……堂,堂上站着的不是一个人么?”
众臣一愣,纷纷瞪着郭临倒退一步。她哂然一笑,侧身朝向钦天监,摊开手臂:“钦天监如何,瞧出我是人是鬼了么?”
钦天监哆嗦半晌,朝御座瞟了一眼。终于壮起胆子迈前一步,朝她一指:“你既是人,方才怎可不向陛下跪拜,失仪殿前……乃是大罪。”
“呵呵……”郭临冷声嗤笑。回身盯住皇帝,突然抬手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而起一把□□地面。在殿外无数羽林军举枪冲进时厉声而喝,“末将身上背着三千亡魂的血命,只怕这勤政殿,受不起末将一跪!”
“陛下!”她大喊一声,重新庄重抱拳,目光灼灼燃烧,“神武军三千弟兄,没有亡于突厥血战,没有力尽为国献躯,而是死在了……大齐内奸的手上!我郭临苟且存活,如今还朝,便是要为我神武,讨回公道!”
“杀我弟兄者,必当有如此剑!”她猛地拔起地上的剑。周遭众人只觉一道利风扑面,未曾看清动作,只听“铮铮”几声,几截断裂的剑身已经咣当落在了地上。
剑拔弩张的气氛,宛若战场争锋。利弦绷紧在身,胆小的已经连呼吸都不敢。郭临恣意地踢开断剑,噙着一丝冷笑,直直地盯住旒玉后面,那双浑浊的深眸。
“郭爱卿……”一片沉寂中,皇帝握拳清咳,云淡风轻地道,“甫一回宫,便来毁朕的勤政殿么?”
沙哑苍老的嗓音,隐隐威厉。郭临捏紧拳头,掌心未愈伤口的刺痛扎在脑间,她扬唇一笑:“末将不敢,只请陛下……准许末将缉拿陷害我神武军的内奸。”
“你你……”刘老御史瞪眼道,“你居然威胁圣上,大逆不道!”
“呵,”郭临嗤笑,“末将孤身一人,却如何威胁得了陛下?”
御座隔着两方对峙,四下安静,竟成了不回应不罢休的死局。徐公公战战兢兢地侧眼,望见桌案上的皇帝摊开的五指指尖微微发白,已是怒气满胸。心下一咯噔,暗叫不好……
“报——”脚步声快速接近,一羽林军扑跪在殿门,大喊道,“陛下,楚王醒了!”
“什么!”皇帝唰地站起,抬手吩咐道,“快,快带朕……”
徐公公刚刚扶上他的手臂,便感到腕上剧痛。他胆战心惊地抬头,望见皇帝死死地盯住前方的阴晦眼神。
“几时醒的?”
“回,回将军……就是刚刚……”
郭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她如此问完,便松开那羽林军的领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鲜红的披风飞扬在身后,潇洒行远。“……简直岂有此理!”刘老御史怒喝道,“就算是位列凌烟阁的名将,也不该御前不敬,陛下——”他回身欲跪,却倒吸一口凉气,陡然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