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转过了脸,努力不让曹如意看见他腮上的眼泪。他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的黑夜里走去。
“卫大夫!”曹如意忽然唤住他,“请稍候片刻。”
卫青惊讶地转过脸,只见曹如意转身进了平阳公主的书房,捧出来一卷厚厚的帛书,默默递给他。
卫青迅速地打开这卷帛书,出乎他的意料,帛书上密密地写着许多文字,翻来覆去,都是那首《北风》。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
既亟只且!
卫青的眼前,顿时浮起了那年冬天的暴风雪,漫天大雪中,近在咫尺的灞河都隐没不见了,侍卫们全部失散,只有他牵着她的马,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
那天夜里,他借着酒意,闯进她的门中,轻轻握住了她的鬓发。
那一刻,他觉得沉醉,然而只有那一刻。平阳公主在瞬间就恢复了原来的傲慢面孔。
在她心底,是这样怀念着那个冬天吗?
已经二十四岁、仍然保持独身的当朝显宦、太中大夫卫青,面上丝毫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心却在哆嗦着。
他将这卷帛书小心地塞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平阳公主,正待离去,却见一阵凉风吹过,平阳公主在座席上慢慢抬起头来,她的脸庞是那样瘦削。
“那是谁?”她含糊不清地问道。
“太中大夫卫青。”如意回答。
“谁让他进来的?”平阳公主厉声责问。
“是奴婢。”如意勇于任事。
“快打发他出去。”平阳公主勉强扶住栏杆,站起身来,一拂袖子,又问道,“李息呢?他打不过乐买之吗?”
卫青的脸上,重新换了那种冰冷模样,他向前走了两步,道:“两个人都叫我打发了。”
“谁请你插手这件事的?”平阳公主身着纱衣的背影立在画屏前,冷冷地说道,“在孤的府前,发生任何事都有孤承担,你算老几?靠你姐姐进入朝廷才几天,就敢教训起孤来了。你不要忘记,当年你不过是孤府中蓄养的一名骑奴而已!”
“住口!”卫青被她尖刻的语言刺激得眼中闪出火光来,“平阳,你太过分了!”
“孤过分?孤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身份,事无不可为!轮得着你来管教吗?你走!”平阳公主有些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你给我走!”
“平阳!”卫青痛切地唤了一声,向前走了一大步,忽然扶住她单薄的肩膀,“你已经是三子之母了,别再这样任性胡闹下去。现在,满长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你……你别再和乐买之、李息这些人来往了……”
平阳公主哆嗦了一下,沉默片刻,伸手拂去卫青的手。
良久,她才开口说道:“迟了……迟了……卫青,为什么当年你不敢求婚?”
她的声音,是这样凄凉而低沉。
“我?”卫青苦笑起来,“你在说醉话吗?当年,我不过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奴才。我能向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的公主求婚?”
“你骑射冠绝天下,配得上公主的,你当然配得上。”平阳公主泣道,“卫青,你还记得你当年在灞河边对我说过的话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虽然生来是女奴之子,但气质的高贵,胜得过满朝公侯。”
“那么,”卫青满怀希望地问道,“如果在将来,我得到侯封,你会嫁给我吗?”
平阳公主愣住了,过了很久很久,在卫青觉得无限漫长的时间过后,他才看见平阳公主默默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平阳公主艰难地说,“因为……因为今天的我,已经不再配得上你。”
在淡绿色的纱灯光下,平阳公主缓缓地转过了脸,比起当年来,她的面容显得成熟、黯然、瘦削,然而这一切岁月的痕迹,只令卫青更加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