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历丰富的周亚夫,只打量了一眼这个女人,就断定她的年龄并不大,这位长乐宫少使的身量虽然高挑,但那种单薄的身材,只有少女才有。
她穿着暗紫色绣花短襦、织花锦裙,外罩深黑色貂皮长裘,梳着宫女们常见的平滑的低髻,黄金长簪上颤巍巍挑出一颗硕大的东珠,颇为华贵。
“少使来此有何贵干?”条侯周亚夫有些狐疑,长乐宫的少使,何时开始,由这么年轻的女子充当?而他平时也从不与宫中嫔妃私下往来,栗姬是宫中命妇、太子之母,深夜遣人来太尉府,行踪诡秘,到底有何图谋?
“这里有一份栗婕妤的亲笔手谕,想奉给太尉过目。”深暗的面幕上,这女子一双灵秀的眸子黑白分明,明媚而纯净,令人无端地生出好感。
“拿来我看。”
黑衣女子在面幕下无声地一笑,从簪上取下那支黄金长簪,原来竟是一把形状奇异的钥匙,她“啪”的一声,启开了手中抱着的精致的火红色锦匣。
里面是一幅水白色丝帛,上面写着娟秀的秦篆小字,周亚夫认得,这的确是栗姬的亲笔,在宫中,几乎没有别的女人会写这种秀丽而有风骨的墨字。他虽然与宫中来往不多,但却与太子刘荣颇为亲密,曾经在东宫见到过几次栗姬的亲笔,印象深刻。
他展开白色帛书,细细读了几遍,这才抬起头来,犹疑着问道:“这个……老夫几乎日日和太子在一起,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明示或暗示过?”
黑衣女子在面幕下“嗤”的冷笑一声:“太尉,这件事情,难道不早是路人皆知了吗?还需要太子暗示?”
“那么,”周亚夫抖动着手里雪白的帛书,艰涩地问道,“栗婕妤的意思是……”
“联合八名大臣,一起写份奏章,要求从速册立栗婕妤为大汉皇后。”黑衣女子的手掌用力向下一劈,手势宛如闪电一般迅捷有力,她有一种不凡的韵味,看来定然受过很好的教育,“薄皇后被废已经半年,宫中久虚后位、无人主事,皇上忙于政事,太尉身为当朝首辅,应以王事为念,密切上言,以定宫政。”
“理由?”周亚夫紧盯着这戴着面幕的女子。
他知道,刘启好色成性、内宠极多,宫中不止栗婕妤一个人得宠,程姬、王夫人还有几个新来的美人,也是刘启的宠妃,刘启虚设后位半年,仍未下旨册封皇后,这本来就说明了皇上还在犹豫和选择。
“自古以来,母以子贵。”黑衣女子徘徊室中,冷然说道,“大汉不册立皇后则已,如果册立皇后,除了太子之母栗姬,还有谁更适合佩戴皇后的凤冠?”
“可是……”周亚夫下不了决心,“皇上家事,外臣进言,只怕有失分寸体统。”
“条侯!”黑衣女子看见他的犹豫,加重了声音,唤着他的封爵号,“从前,我听说,条侯周亚夫是世间最勇敢的汉子,现在我才知道,您已经老了。”
周亚夫没有说话,负手在室内踱起步来。他显得心事重重,这个身经百战、以正直闻名的老太尉,现在也有他的烦恼——他的几个儿子全都资质平常,没有出色的才能和勇气。垂垂老去的名将,现在正打算为儿子们设计一个较为顺利的前程。
“老去的不仅是您的身体和力量,老去的也有您的心魄和勇气。”黑衣女子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说道,“这件小事,难道比在细柳营驻防、比抗击匈奴入侵、比率领天下勤王军队扫平七国之乱更难以决定吗?皇后之位,本来非栗婕妤莫属,您只要轻松地奏上一本,便可安享富贵、荫封儿孙,比带兵打仗立功,可容易多了。”
周亚夫猛然仰起脸来,叹道:“这是皇上的家政……后宫之事,大臣怎能非议?”
“皇上近几年来身体多病,常常缠绵病榻。”黑衣女子向前逼近一步,周亚夫闻见一股细细的幽香袭来,“一旦太子登基,操纵天下权柄的,您以为会是谁?再说了,太尉本来就推重太子,天下皆知,太尉厚意,太子与栗婕妤,早已铭记在心,在此非常时刻,除了太尉,还有谁有此威望,能为皇上定夺家政?倘若太尉能及早为栗婕妤定下名分,不但栗婕妤感激,太子也会记住太尉今日的拥立之功。”
太子荣仁厚而优柔,十分仰慕条侯周亚夫的军功和才能,周亚夫经常出入东宫,两人过从甚密,交谊极深。早已经有人风言风语说周太尉是太子的人了。
如果再因这本奏章的功劳,得到未来天子的恩宠,那么,不但自己可以成为三朝天子隆恩厚遇的重臣,对自己身后,也极有好处。几个才能平平的儿子,可以袭爵、入宦,保有大汉第一名臣的门庭,还可以与皇族结亲,周家的高官显禄,仍然可以世世代代保存下去。
富贵荣华之念,渐渐侵蚀了这位旧时代英雄的心怀。
他将黑衣女子手中的锦匣接过来,在确认是长乐宫中御用之物后,重重地点了点头,慨然应允道:“既然如此,既然栗婕妤看得上老臣……周亚夫如命。”
他没有发现的是,在深黑夹乌金丝的丝绸面幕后面,那女子露出了一丝不易发觉的诡异笑容,虽然,她的眼神仍然显得那么冷酷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