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莉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感觉很遥远。她缓缓转身,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踩着直排轮滑过来。她之前看错了,她们不是少女而是成人,其中一个和查德长得非常相似,也有突出的五官与黑发,一笑眼角便皱在一起。
她更在意的是另外那个女人,她大约三十或三十五岁,笑容灿烂,感觉很开朗。她的打扮像观光客,全新的牛仔裤、粉红色厚毛衣、水蓝色的帽子与手套。
“这是我的女儿,她在纽约大学念研究所。”查德说,“那位是克蕾莉莎,我们住在一起。”
“你还住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说出这句话非常艰难,有如推着大树干上山,她一点也不想和他聊这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还在教育那些眼睛发亮的信徒,传授新闻的教义?”
他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去面对他,“塔莉,是你不要我。”他说,她听出他粗嘎的声音中藏着很深的情感,“那时候我准备好要永远爱你,但是——”
“别说了,拜托。”
他摸摸她的脸颊,动作仓促,几乎有种慌乱的感觉。
“我应该和你去田纳西。”她说。
他摇头,“你有远大的梦想,这也是我当初爱你的原因之一。”
“当初。”她知道非常愚蠢,但还是不禁感伤。
“有些事情注定不会发生。”
她点头,“尤其当我们因为害怕而不敢放手尝试的时候。”
他再次拥抱她,他在这瞬间表现的激情胜过葛兰这些年来的累积。她等着他的吻,但始终没有来临。他放开她,勾着她的手臂送她回到原处。
忽然来到凉凉的树荫下,她打了个寒战,往他身上靠过去,“怀利,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好像搞砸了我的人生。”
他站在晴朗的人行道上,再次正面看着她,“你的成就超乎想象,但你依然不满足。”
他的眼神令她的心揪紧,“看来我该停下来闻闻花香,唉,我连花都没看到。”
“塔莉,你并不孤单。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特殊的人,家人。”
“看来你忘记了白云。”
“是你忘记了吧?”
“什么意思?”
他往公园望去,他的女儿和女友手牵着手,其中一个在教另一个倒退滑行,“我错过女儿成长的时光,有一天我忽然决定不能继续下去,于是跑去找她。”
“你总是这么乐观。”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其实你也一样。”他弯腰亲吻她的脸颊,又退开,“塔莉,继续点燃世界吧。”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当初分手时,他在信里写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写在纸上的时候,她感觉不出这句话有多么无奈,现在她才明白,这句话既是鼓励也是谴责。即使她能点燃世界,独自看着火光又有什么乐趣?
塔莉有一个很特别的专长,就是忽视不愉快。一生中,她总是能够将不好的记忆与失望的感受装箱封存,埋在内心最深处、暗得看不到的地方。虽然她有时会在梦中回到那些不好的时候,醒来时满身冷汗,记忆如油污浮在意识的表面,但一旦天色亮起,她又会将这些念头塞回埋藏处,轻轻松松再度遗忘。
现在她第一次发觉,有件事情她无法埋藏或遗忘。
查德。在她生活的城市见到他,她打从心底感到震撼。她似乎无法清除那段记忆,她还有太多话来不及说、太多事来不及问。
那次巧遇之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她不停回想每一个细节,如同鉴识科学家般反复检视,试图找出线索,明白背后的意义。他成了显眼的记号,标示出她为了事业所放弃的一切——她当初没有选的那条路。
而他说起白云的那部分更是令她不停回想。你并不孤单。每个人都有家人。虽然并非和他所说的字字相同,但重点差不多是这样。
这个念头如同癌细胞在她心中复制、扩散。她发现自己经常想到白云,想得很认真,而且专注在妈妈回来的时候,而不是离去的时候。塔莉知道这样很危险,明明有那么多不堪的回忆,她却死命攀附着些微美好,然而现在,她忽然开始怀疑说不定是她的错,因为她一心一意憎恨母亲,忙着埋藏并遗忘失落的痛苦,以至于没看出白云一再回头的意义。
这个想法、这份希望塞不进箱子里,也不肯乖乖待在黑暗中。
最后,她决定不再逃避,而是坐下来仔细研究,因而展开了这段奇怪又诡异的旅程。她向公司请了两周的假,收拾好行李,登机往西飞去。
离开曼哈顿将近八个小时之后,她坐在光亮的黑色礼车中抵达班布里奇岛,来到雷恩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