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四处偷偷问过所有认识父亲的长辈们,洪伯父、五舅舅、桐姨、于嬷嬷……连书画圈中的王公子弟也旁敲侧击打听过。
“我寻了个小本子,逐一记录他们记忆中的父亲,从他的言行、习惯、爱好中发觉,父亲不单出身尊贵、能文能武,性情也洒脱自在,我心中崇拜……无以复加。”
在徐赫诧异又赧然的注视下,徐明初首次表达对父亲的崇敬,笑靥潜藏欣慰与欢喜。
她顿了顿,向阮时意续道:“我自问对父亲的认知,远比两位兄长要深刻透彻。偏生,您口中所述的父亲,与我了解到的截然相反。
“有一回,您和桐姨发牢骚,说早把父亲忘在脑后,让她别再多提。我从那时起,执拗认定,母亲是个骗子,明明对父亲无情意,还捏造假象、谎称父亲的完美来哄我们。我一气之下,把这批画全偷了……更偏激地认为,骗子母亲配不上我那位优秀的父亲,因此我一度与兄长支持您改嫁。
“可洪伯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向您提亲的富商家中离奇失火……大伙儿望而却步,您却笑着说,这是天意,您本无改嫁之心。我年岁渐长,隐约明白,大人的许多想法未必与行为一致,而您和父亲的情谊,或许……与我想象不一样。”
*****
听女儿以缓和又不失感伤的语气,将压抑三十年的心事娓娓道出,阮时意内心因徐赫而逐步消融的冰霜,彻底化成了暖流。
“孩子,”她轻轻挽起徐明初的手,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前襟,如丁香花开,“我最初……对你的降生,的确有过心结。这事,是我不对。”
徐赫黯然拉起她另一只手:“阮阮,最该反省的人,是我。”
被阮时意泪目一瞋,他讪讪缩手:“那、那你们母女俩先聊。”
阮时意凝望徐明初,柔声致歉:“我终日沉溺于悲痛,未尽好母亲……待你稍有成长,我却因你不似明礼、明裕那般听话顺从,渐渐磨灭耐心,从未反思原因何在,反而处处将固有理念强加于你,逼得你不停反抗,以孤身远嫁来逃离这个家。
“我在那一刻,尚未醒悟,而是怨恨你自作主张……连累我和蓝家闹翻,浑然不知,我的错,早于你尚在襁褓之中时,已逐渐酝酿……”
徐明初首次看到阮时意放下一家主母的架子,软言劝慰,不仅仅是母亲,更多的……如朋友。
她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母亲,泣不成声,努力遏制的悲伤、屈辱、自责霎时如浪潮决堤。
“您……你们怎会变回原来的容颜?爹一直在人世,对不?”
徐赫头一回听女儿喊“爹”,对应她适才所言,种种陌生与感伤汇作热切感动。
只可惜,徐明初既不是襁褓婴儿,也非天真孩童,他无法像阮时意那样,予她宽慰拥抱。
当下,他在母女二人的垂泪静拥之际,向女儿简略讲述自身经历。
徐明初闻言大惊,拉二人并坐厅车的坐榻,仔细询问若干细节。
她对父母解释,自己常在无人时偷偷临摹空净大师绘制的那幅画像,且试图添加自己的婴儿形象,以伪造一幅假的全家福。
儿时回忆过于深刻,因而此番归来,在澜园后巷邂逅,只需一眼,她已有所警觉。
若单单出现一位外貌与脾性像极母亲的少女,徐明初最多断言,此为阮时意立心按照模子培养的继承人,以代替出嫁不归的女儿,侍奉至终老。
但多了一名如画中父亲的男子,连衣袍样式、玉冠均为老款式,徐明初震惊之余,越发断定,事情不简单。
随后,她暗中观察“阮姑娘”的神情、态度,以及对方与徐家人的互动,意外觉察二嫂母子对这位来历神秘的少女并不熟悉;而长兄、二哥、大嫂、大侄子对“阮姑娘”明显恭敬如待尊长,大事小事皆看其眼色。
无意间捕捉“阮姑娘”深思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她非常肯定,这是十多年未见的母亲。
得出“阮姑娘”为“徐太夫人”的结论,徐明初不难推测,与之来往密切、又具备“探微先生”画风技巧和仪表仪容的青年画师,应是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生父亲。
至于兄长与长嫂谈及此人时何以带着古怪强调,徐明初猜测,父亲仍在人世一事,于他们而言,依然是秘密。
阮时意听完女儿所述,禁不住感叹:“你这孩子!聪明伶俐比起你的两位哥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原本没打算瞒你,只是你上回来去匆匆,这回数次会面,我均无从启齿。”
徐明初柔柔圈住阮时意的肩头,只觉她褪去当初的严肃苛刻后,一颦一笑皆温柔委婉。
而徐赫,有着她幻想中的俊雅容貌、清贵气派,又具备出神入化的高超画技,且待母亲百般迁就宠溺……正正是她期盼的父亲。
她居然比哥哥们更早认识到父亲尚存于世的重大机密!
过往的诸多羡慕、憋屈、懊恼,仿佛因占得一分先机,瞬即消散殆尽。
“娘,您为何没告知兄长……有关爹的一切?”
“一开始,我顾虑重重;而后,轮到他心高气傲,满心闯出点名堂……最近,他又嫌脸上带伤,一而再再而三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