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僵尸黄龙一班人商量停当以后的第二天,黄龙为首,率领华山派下一班死党,加上虎面喇嘛的徒弟,像铜头刁四、双尾蝎张三之类,共有十几名匪党,扮作峨嵋进香的香客,分坐两只双桅长行船,连船上的水手,都是清一色的同党,先行出发,从成都顺流而下,和活僵尸约定,沿江在彭山青神两处码头停泊,彼此可以会面联络。原来活僵尸已把那件宝物玉三星,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经当众声明用不着别人帮助,自己带了两个得意徒弟,还是为了杨家这档事,替黄龙这般人虚张声势的,如果为了玉三星,原是稳稳地手到擒来,根本连两个徒弟都是多余。黄龙一听这样口气,只好各行其事,希望他马到成功,不要误了杨家这档事便得。所以黄龙这班人开船以后,活僵尸和两个徒弟,另备了一只快船,泊在码头上,并没开船。
活僵尸自己高卧舱内,令两个徒弟在码头上时时留意沿码头的船只,和下船的主儿,瞧见了什么时,随时禀报。
到了黄龙一班人先开船以后的第二天,日色过午,从城内抬来一乘轿子,轿上捎着一个薄薄的行李卷,轿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青衣书僮,在码头上歇下轿子,从轿内走出一个四十开外的绅士,自己伸手从轿内提出一只两尺见方的朱漆小箱子,书僮扛着那个小行李卷,跟着绅士下了一只新油漆的下江快船。主仆一下船,一个船老大跳上岸去,匆匆的去办沿途吃喝的东西。活僵尸两个徒弟看在眼里,一个下船禀报,一个忙跟在上岸船老大的背后,想法一兜搭,探出下船的一主一仆,不是本地人,是赴重庆去的,船是包定的,不搭另客,马上就要开船。问这人干什么,姓什么?船老大却说不清。两个徒弟,先后下船去和活僵尸说。活僵尸自己上岸去,假作闲游,走近那只船头,向船内打量,只觉舱内坐着的绅土,身形颇为魁梧,书僮是一个精瘦的小孩子,眉目之间,却透着精灵,那只朱漆箱子搁在桌上,那绅士两手扶着箱子,很仔细的四面察看,隐隐地听他向书僮说:“上上下下非十二分当心不可,万一里面东西有点磕撞破损,世间上大约没法找寻修补这宝贝的巧匠了。”这话钻在活僵尸耳内,暗暗点头,肚里暗说:“准是那活儿!”活僵尸暗喜之下,认清子船只,慢慢踱着,预备回自己船去。忽见岸上又抬来了一乘滑竿,在码头上停下来,跳下一个土头土脑的买卖人,双手抱着一只朱红描金箱子,跑到码头上,神色慌张,东看西瞧,嘴上自言自语的喊着:“这孩子真该死,叫他在码头上等着,偏又跑得不知去问。”一面嘟嚷,一面沿着码头,找寻船只,从活僵尸身边跑过,活僵尸两只怪眼,向他手上箱子盯了几眼,吓得他紧紧的抱着箱子便跑,好像要抢他似的,嘴上却向岸下一排船只喊着:“仇儿!仇儿!”活僵尸一听他喊“仇儿,”立时吃了一惊,仇儿不是铁拐婆婆的孙子吗?在活僵尸念头急转当口,自己坐船隔壁,一只船上,从中舱横窗内,钻出一个头来,喊道:“在这儿,在这儿。”岸上抱着箱子的买卖人,立时面色一宽,却战战兢兢的从一块跳板上,走下船去,在船头上向后艄船老大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可到重庆?”船老大回答:“下水船虽然比上水快得多,可是岷江这条江面,水势太急,晚上更不易行驶,出门人不要贪快,还是稳当的好。”买卖人问不出所以然来,一低头钻进舱里去了。这当口,把岸上的活僵尸愣住了,亲眼看到的两只船上,都是一个大人,一个小人,都有一只朱漆箱子,一般的到重庆,情形都像那活儿,可是宝物只有一件,到底是哪一只船上是对呢?照说隔壁这只船内,明明听他喊着“仇儿”,似乎应该这只船上,才是货真价实。但是天下也许有同名的,可惜探出头来的仇儿,没有看清,这人一进舱去,四面又关得实腾腾的,情形真有点可疑,一时委决不下,下了自己的船,暂不进舱,立在船头上,望那面船上打量打量,又向隔壁舱上听听动静,乱转主意。舱内两个徒弟也瞧得有点奇怪,到后艄去,向隔壁船上的船老大兜搭,偏碰着这个老大是个懒惫人物,热气换冷气,反说:“出门人老打听人家干么?吃我们这碗饭的,最忌这个。”两个徒弟受了一顿抢白,换了平时,早已拳脚齐上,这时却不敢鲁莽,怕坏了师傅的大事。
活僵尸立在船头上,满肚皮搜索主意当口,忽见那面船上的船老大,从街上买办回来,提了一大筐东西下船去,一忽儿,船上的水手们,起锚点篙,动手开船。活僵尸心里急得了不得,一瞧隔壁这只船上,自从土头土脑的买卖人进舱以后,声音全无,后艄几个船老大,很自在地攒在一块儿,抽旱烟,摆龙门阵(川语聊天之意),不像要开船的光景。活僵尸暗想,那只船且让他开出江去,晚上不会行驶,沿江码头总得停泊,我们船上的船老大,是自己人,快慢随意,先钉住了隔壁的船再说,这只船上有仇儿,更得注意。无奈隔壁的船很奇怪,隔了多时,依然没有开船的动静,眼看日影慢慢西沉,船内声息毫无,好像坐船的主儿,在船内睡觉一般,活僵尸恨不得跳进舱去,把那朱漆描金箱子弄开来,瞧一瞧箱内是不是宝物,无奈青天白日,码头上下,人来人往,只好看着干着急。
直到一轮红日,挂在远远的西山脚下,江面上反映着万道金蛇,猛听得隔壁船上有了响动,两面船窗都打开了,活僵尸和两个徒弟,忙偷眼瞧时,只见中舱内那个土头土脑的买卖人,似乎刚睡醒起来,睡眼惺忪的还打着呵欠,忽又向后舱喊着:“寿儿!寿儿!”活僵尸听得又是一惊,刚才听这人在岸上,大喊“仇儿”,此刻喊的声音,不像“仇儿”,变成“寿儿”,虽然仇寿两字的发音相近,但是喉舌尖团之间,却有点分别。那人喊了几声寿儿以后,一个二十上下的雄壮少年,从后舱提着一壶开水,替那人面前,沏了一杯茶。
活僵尸一见这个少年,心里便起了疙瘩,铁拐婆婆孙子仇儿的形相,早已听人说过,是个十六七岁的瘦孩子,和这少年的年龄,长相差得远,倒是那只已经开走的船上书僮,年纪长相,十九相合,自己昏了头,听了风便是雨,在这不相干的船上,白耽误了许多功夫;可是事情真怪,怎的这只船上的情形,和开走的船上,一般的只有一主一仆,一般的只有一只朱漆箱子,一般的把一只箱子视同性命,不同之处,不过这船上的朱漆箱子外带描金的罢了。
活僵尸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不便和徒弟们直说出来,正想吩咐徒弟们立即开船,还没有张嘴,忽又听得那船上主仆说起话来。那个喊作寿儿的少年说道:“老板,你把这只箱子,看得好像性命一般,老说里面是宝贝,既然是宝贝,不会藏在家里,为什么老远的带往下江去,万一路上有个失闪,岂不丢了你命根子么?”这一句话,又把活僵尸耳朵拉住了,急向下面听时,那个土头土脑的老板,发怒道:“你这小子,出门跑道,连句好话都不会说,专说丧气话。”忽又哈哈笑道:“说也不要紧,别的宝贝,怕偷怕抢。我这宝贝,不识货的人,是看不上眼的。不信,我叫你开开眼。”说罢,从身边摸出一个钥匙来,把桌上朱漆描金箱子的铜锁通开,揭开箱盖,露出箱内的宝贝。那边舱内箱盖一揭,这边舱内活僵尸和徒弟们的三颗脑袋,不由得伸长脖子,从船窗里探了出去,六道眼光齐注箱内时,哪里是什么宝贝,满满的装着一箱子的四川道地药品,还听得那个老板指着箱内说:“这是牛黄,那是马宝,这是透油紫桂,那是千年茯苓,这批货到了下江,利市百倍,足够一年浇里,不是宝贝是什么!”活僵尸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回头大唾,跺着脚吩咐赶快开船。船离开码头时,明明听得那船上主仆大笑之声,活僵尸正在自己骂自己,瞎了眼,活见鬼,心烦气结,一时没有理会。等得离开了成都一段路,到了江面空阔处所,江风拂面,心神一清,猛地省悟。那船上的一主一仆,其中有诈,哪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在同一时间和地点,发现了情形相同的两拨客人!最可疑的,自己常听人说起川南三侠的长相,贾侠余飞的长相,正和那船上土头土脑的老板相同,听说余飞是贩卖药材出身,所以一箱子装的都是药材。啊哟!不好,姓余的明明是一派做作,明明是故意靠着我的船只,有意戏耍我,明明已看出我要向玉三星下手了,特意在我面前,弄出这套诡计,牵住了我们船只,让那带着玉三星的船,逃出我眼目之下,飞驶而去,这样,更可断定先开走的船上,藏着货真价实的玉三星了,从姓余的把戏上,又可推测带着玉三星的绅士,和他们有关,也许川南三侠,没法得到这件宝物,也不愿我们得去,特意暗中捣乱,也未可知。哼!哼!我活僵尸不伸手则已,既然伸手,非得到手才罢,那只船既然走的是这条江面,不怕他逃上天去。他自己一阵暗鼓捣,一个劲儿吩咐徒弟,沿途留意新油的那只坐船,不管白天黑夜,顺流而下,凡是沿江停泊船只的大小码头,务必加意留神。
活僵尸不分昼夜,兼程而进,当天更尽时分,已到彭山,船靠码头时,岸下只寥寥的几只货船泊着,另有一只小船,钻出一个人来,向活僵尸船上一递江湖切口,活僵尸知是黄龙留下的手下人,叫过来一问,得知黄龙这般人的两只大船,因为顺风顺水,贪赶路程,深夜江行,又不碍眼,彭山并没停下,直放青神,青神下面,便是嘉定,大约在青神停泊了。活僵尸并没十分注意黄龙的事,忙问这人:“有没有瞧见一只新油漆的坐船,船内只一主一僮,在这儿停泊没有?”那人思索了一回,点着头说:“有这么一只船,起更时分,到了彭山,泊了没有顿饭时光,船客催着开船,赶到青神再靠岸。照说一般客船上的船老大,不管上水下水,岷江一带,向来不肯深夜赶路,这船也奇怪,居然船老大听客人的话,有这么大胆。”活僵尸一听,便知那船无疑,命这人留在自己船上,立时开船,向青神进发。从彭山到青神,也有百把里路,赶到青神时,已是第二天的近中午时分了,船上的船老大,一夜没好生睡觉,已闹得精疲力尽,船靠青神码头,预备下锚时,活僵尸走上船头,一眼便看到并排靠岸第五只客船,正是成都码头先开走的那只新油快船,那个四十开外的魁梧绅土,也正立在船头上,背着手四面闲瞧,可是船头船尾的几个船老大,已在起锚点篙,从两只船缝里倒退出去,显然是要开走了。活僵尸又是一喜一惊,喜的是毕竟追上了这只船,惊的是自己的船,刚靠岸,它却开走了,好像知道自己不怀好意似的,这一次,可不能叫它逃出眼底去了。一伸手把船老大抛下去的铁锚,提了起来,忙不及吩咐两个徒弟,帮着水手们,开船追踪,也来不及再留神黄龙这般人的船只,是否靠在青神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