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侠铁脚板诙谐百出,僧侠七宝和尚装疯卖傻,这两个风尘奇侠和杨展在武侯祠柏林下,谈论北门玉龙街单身女客的事。铁脚板趣语横生,暗藏用意,不料话未说全,道上鸾铃响处,玉龙街单身女客同两个女友骑着马,也来游武侯祠。铁脚板七宝和尚在开擂之先,不愿露相,暗嘱杨展几句以后,两人跳起身来,藉着树林隐身,竟自走得不知去向。杨展明知这两人举动莫测,一半戏耍,一半另有用意,可是自己也存心要瞧瞧马上三女,究竟什么路道。立起身来,把衣衫拂拭了一下,假装随意闲游,从容不迫地缓步出林,便见三匹骏马缓缓而来。马上三女子用马鞭指点沿路景物,一面走,一面说笑。头一匹马上,便是玉龙街客店所见的单身女客,这时蛾眉淡扫,脂粉轻匀,头上锦帕抹额,身披紫色风氅,和客店相见时一身荆布裙钗,又是不同,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装束妖艳,顾盼风骚,一个似已半老徐娘,虽有几分丰韵,可惜左鬓边有一大块青瘩记;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外的女子,细眉细目,体态风流,虽然一脸脂粉,却掩不住鼻尖上的雀斑。
三匹马进了柏林内的通道上,第一骑上的女客,一眼瞧见林边闲立的杨展,似乎蓦地一愕,倏又弧犀微露,嘴角含春,到了跟前,含笑向杨展点点头,杨展微一躬身,笑道:“鹿小姐兴致不浅,今天同贵友来游武侯祠。”马上女客,丝缰微勒,马已停住,第一骑停止前进,后面马上两个女子,自然也把马缰勒住了,两对秋波,却盯在杨展脸上,第三骑上这位半老徐娘,抿嘴笑道:“锦姑,你几时又变了姓鹿了?”她这样一说,杨展才知道这位女客,芳名锦姑,铁脚板暗查客店名簿,写着姓鹿,谁知还是个假姓。第一骑上的锦姑,似乎恨那徐娘多嘴,横了她一眼,却向杨展笑道:“杨相公是诚实君子,不便相欺,贱姓虞,小字锦雯,世居鹿头山,鹿杖翁是我义父。”说罢,又指着第二骑女子说:“这位是江小霞,江湖上有个雅号,称她为‘江燕儿’。后面马上的一位,便是豹子冈擂主黄龙的夫人,江湖上有个‘半面娇’的外号。”杨展听得这个外号儿,几乎笑出来,哪知这位徐娘半老的半面娇,似乎以提出她的外号为荣,故意向虞锦雯笑骂道:“还有说的没有?你恨不得把我们家谱都背了出来,你自己的外号儿,怎不向人说呢?”半面娇趁势向杨展兜搭道:“我们的外号儿,听不听没关系,这位虞小姐的外号,你可得记住了,我对你说,她虽然不常江湖上走动,鹿头山的人们,公送她一个‘女飞卫’的外号儿,我们却称她为虞美人,这位虞美人本领大极了,模样儿,性情儿,又都是拔尖儿的,她今年二十一岁,还没有……”一语未毕,锦雯娇喝道:“你敢……”喝了这一声,慌向杨展笑道:“那晚有人到敝寓探访,说是奉相公所差,我平常听人说过丐侠铁脚板怪相,这人多半是铁脚板本人,他说‘杨相公有事想和我一谈’,我猜他多半是信口开河,想不到今天凑巧,又在此地碰见杨相公了。”她说了这句,一飘身,跳下马来,意思之间,表示出一个马上,一个地下,不便长谈。她这一动作,杨展当然明白,而且她身后的江小霞半面娇也都跳下马来了,杨展有点发窘,本来和她们没有细谈的必要,被铁脚板昨夜一阵胡闹,势又不能不承认有这回事,既然认了,便得和虞锦雯一谈。谈谈倒也愿意,可是昨晚铁脚板信口一说,好像我为了华山派邛崃派争雄的事,遂想和她一谈,好像自己有居中调和的意思,自己何尝有这意思。华山邛崃两派的情形,最近才知道了一点大概,这位虞锦雯又是萍水相逢的女流,何况还有黄龙的女人,和江小霞在旁,这位虞锦雯既然和黄龙女人在一起,当然是他们一边的人,凭我一个萍水相逢、素未涉历江湖的人,居然敢挺身做两派相争的和事老,我杨展未免太年轻无知,荒谬万分了。
但是这原不是我主意呀,可恨的便在这儿,现在事情已挤到这儿,好歹也得把眼前难关先对付下来再说。他心里风车似的,不知转了多少次,对面下马来的虞锦雯好像明白他为难一般,笑道:“祠堂内难免有来来去去的游人,我们还是在这柏林内,拣个幽静处所一谈吧。”说罢,不等杨展回话,竟先牵着马走入林内,后面的江小霞半面娇,依次而入,江小霞走过身边时,朝杨展瞟了一眼,低头一笑,半面娇却站在杨展身边,一手牵马,一手指着前面虞锦雯笑道:“我们这位虞美人,是出名有刺儿的玫瑰花,不想今天改了样,也许是……”杨展心里一惊,知道她下面说的什么,忙抢着说道:“在下年轻无知,不常到外面走动,今天得见三位女英雄,真是幸会,这两位小姐,大约都是尊府贵客,也许是亲戚吧。”半面娇不知杨展有意用话试探,以为他探听的全在虞锦雯身上用功夫,半面娇又有意卖俏,和杨展并肩往林内走,一面走,一面说道:“昨日虞小姐对我们说起杨相公在玉龙街解围的一桩事,已知杨相公到成都是来考武举的,照说我们谈谈没有关系,不过听说铁脚板和杨相公也是朋友,我们就有许多话不便说了。但是虞小姐,也和杨相公一样,和擂台争雄的事,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们和她平时有个来往,请她来瞧个热闹,她自己也要在成都访一个人,不料没有访着想访的人,却和杨相公巧会上了。”杨展明知这半老徐娘,说话半吞半吐,未必靠得住,不过说起虞锦雯想在成都访人,不知她访的是谁?嘴上随口应对,人已到了柏林深处,一瞧虞锦雯江小霞已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站在一起相候,半面娇忙也把马拴在一起。四面一瞧,恰好有株大柏树,下面老根如龙爪一般,四面透土而起,被游祠的人,坐得光滑平整,半面娇出主意,请大家分坐在老根上,可以谈话。杨展一瞧,和刚才同铁脚板七宝和尚席地而谈的地方,只差了两株柏树的间隔,他们两人此刻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杨展和女飞卫虞锦雯江、燕儿江小霞、黄龙女人半面娇坐下以后,半面娇先问道:“听说杨相公府上是嘉定,嘉定杨府,久已驰名,是五通桥盐场大户,相公定是这家,未知府上还有何人?”杨展答道:“祖传薄产,何足挂齿,敝姓族人虽众,在下却是几代单传,现在舍间只有家母一人。”半面娇向虞锦雯瞟了一眼,又问道:“杨相公文武双全,看相公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玉龙街解救那轻薄少年,没有深得内家点穴功夫,是办不到的,未知尊师是哪一位前辈,可否见示一二?”这一问,杨展不敢直说,推说:“并没有真下功夫,只平时向几位高明请教,知半解而已。”答语非常含糊,虞锦雯瞧了他一眼,说道:“依我猜度,杨相公已得内外两家之长,定然从小得有明师苦心指授,才能到此地步,何故讳言尊师,难道其中有难言之隐么?”这一问,问得咄咄逼人,杨展心里一动,暗想她们一吹一唱,明明想探出我是何人门下,本来说明不妨,但是我岳父从前仇敌甚多,一个不慎,便惹麻烦,还是谨慎点好,略一转念,立时笑道:“承虞小姐谬奖,我也不是讳言师傅,我觉得江湖上有点能耐的人,一辈子光阴,大半耗费在争胜斗狠,寻仇报怨上,实在觉得可惜。在下年轻,也不愿在江湖上走动,虽然平时有几位明师益友,我也不愿扯着师友旗号,自招是非,所以只好请虞小姐原谅的了。”虞锦雯笑道:“尊见甚是,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因为杨相公席丰履厚,不必在江湖上谋衣食,换一个人,不问他,还得自报某师某派呢。”这时坐在虞锦雯身旁的江小霞,忽然开口道:“杨相公,我请问一个人,最近几个月内,成都南门郊外,常常发现一个骑匹白马的年轻美貌姑娘,外面还有个雪衣娘的外号,在这半个月内,突然又不露面了,有人说她住在这武侯祠近处,老实说,我们三人到此,并不是玩武侯祠,实在想访一访这位雪衣娘,杨相公如果认识她,何妨替我们引见引见。”杨展吃了一惊。暗想不好,小苹的事和黄龙有关,她忽然问到瑶霜头上,定有所为,忙反问道:“江小姐想访寻雪衣娘,有没有要紧的事?据我知道,雪衣娘并不是江湖中人呀。”江小霞微微冷笑道:“照杨相公这么一说,认定我们都是吃江湖饭的了。”杨展面孔一红,忙分辩道:“江小姐误会了,我是说雪衣娘和我一般,绝少江湖朋友,江小姐想访她,怕不易找到她。”半面娇立时接过去笑道:“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想访雪衣娘,只要问杨相公好了,杨相公明明说出雪衣娘和你一般绝少江湖朋友,可见杨相公和雪衣娘是熟识的了。”杨展一听,自己说话露了漏缝,正想分辩,虞锦雯突然亭亭起立,面现秋霜,冷笑道:“江湖上有好有坏,也不能一律看待,即如杨相公朋友中,也有铁脚板这种江湖人,而且是个鬼鬼祟祟狡诈百出的人。”说罢,向江小霞半面娇道:“我们走吧,免得考相公沾染江湖气。”杨展大窘,暗想一言不慎,便惹是非,忙立起身来,向虞锦雯一揖到地,说道:“言出无心,尚乞海涵。”虞锦雯欲前又却,向杨展扫了一眼,粉颈低垂,默然不语。半面娇笑道:“我瞧得出来,杨相公确是位正人君子,现在长话短说,想访雪衣娘的,不是别位,便是这两位,虞小姐和江小姐。虞小姐到成都来,一半是见识见识豹子冈擂台,一半便为那位雪衣娘,女子对女子,慕名而访,也是极普通的事,杨相公果真和雪衣娘熟识的话,何妨给我们引见引见,拣日不如撞日,听说雪衣娘住在此地,就请杨相公领导一见便了。”一语未毕,猛听得头上,咔嚓一声巨响,近身一株柏树上,有人大喊道:“啊唷!要命,罗汉爷要归位。”在这喊声中,大家不由得一齐抬头,只见上面遮天蔽日的枝叶虬结之中,肉球一般滚下一个人来,离地有七八丈高下,竟风车似的滚了下来,这般高跌下来,不死也得断臂折腿,哪知这人跌下来,在地上旋风似的一转,竟好好地立在地上,而且是个和尚。杨展暗暗直乐,他早已看出是七宝和尚,明知他这一跌,是给自己解围,免得给她们引见雪衣娘,自己难关已过,倒要瞧瞧七宝和尚怎样对付三个女子。
在七宝和尚从树上滚下来时,虞锦雯等三个女子,万不料树上,藏着人,倒也吃了一惊,一见跌下来的是个腌和尚,而且身法奇快,竟自笑嘻嘻地站在地上,三个女子心里立时明白,暗暗戒备,且看这怪和尚闹什么把戏。
哪知七宝和尚,先向杨展单掌问讯,呵呵笑道:“阿弥陀佛,托小相公和诸位女菩萨的福,和尚居然没有跌死,看来世上苦水还没有喝够,和尚别的能耐没有,看个麻衣相,起个文王课,保管又准又灵,小相公一表非凡,今天带着宝眷来玩武侯祠,和尚也算有缘,和尚得奉送几句。相金随便……”杨展暗暗好笑,七宝和尚故意说他带着宝眷来玩,明明占人家便宜,杨展忙向虞锦雯偷瞧,不料虞锦雯电光似的眼神,正在注视他,两人眼光一碰,杨展忙不及低下头去。不料七宝和尚一转身,又向三个女子打个问讯道:“三位女檀樾都是有福的人,小相公将来飞黄腾达,和尚虽然不敢乱说,三位女檀樾里面,准有一位是诰命夫人,三位如果不信,好在和尚没有跌死,如果不灵的话,尽管找和尚去,砸和尚寺金字大匾去……”虞锦雯等明知他有意调笑,一时真还不好说什么,半面娇却忍不住了,喝道:“出家人休得胡说,我问你,你在哪一个寺里挂单,你为什么故意藏在树上,你是谁,孔夫子面前休卖百家姓,趁早实说,有你便宜。”杨展一听,马上要翻脸,哪知七宝和尚满不在乎,立时愁眉苦脸的说道:“我的……太太,你是活菩萨,你哪知做和尚的苦,我这和尚,又比旁的和尚苦十分,大寺不收,小寺不留,没法子饿着肚皮,躲在柏树上喝西北风,连打个盹的福气都没有,被三位女菩萨头上的毫光一冲,便把我冲下地来,我以为这一下子活罪满了。哪知又被诸位福气往上一托,又没有死,和尚真活腻了,偏死不了,三天肚子里没有塞东西。这一翻腾,五脏搬了家,比死还要难受,没法子,小相公替我美言几句,不说相金,三位女菩萨不看僧面看佛面,随缘乐助吧。”说完,哈哈一笑,立时又开口道:“太太,你打听我是谁,我往常有个外号,叫苦中苦,你打听我哪个寺,可怜我苦中苦,哪有寺,刚才我却说过,不灵砸寺匾,太太圣明不过,看相没有钢口,哪儿成,我的太太,我的女菩萨,善心有善报,随缘乐助吧。”这一套装疯卖傻,几乎把半面娇肚皮气破,她气的是被他说了好几句“我的太太”好像她是和尚太太了,但是这是哑巴亏一时不好发作,虞锦雯却勃然变色,从怀内掏出一个银锞子,一抖手,喝声“拿去吧,”哧地一道银光,向和尚脑门上射去,七宝和尚肥大的破袖向前一拂,一个银锞子宛如泥牛入海,却见他右臂高举,两指钳着银锞子,哈哈大笑道:“好宝贝,谢谢女菩萨的功德。”一语未绝,江小霞半面娇齐声喝道:“接着。”两条玉臂一展,银锞子当暗器,分两面向七宝和尚左右太阳穴袭来,其疾如风,好不歹毒,其实七宝和尚早已留神,只见他身子像陀螺似的一转,两只大袖,飘飘而舞,向两面袭来的银锞子,一齐接住,在他转身舞袖之际,百忙里还向杨展递了一个眼风,杨展立时醒悟,一摸怀内,被两人拉来,走得匆忙,没带银两,立时变计,喝一声:“和尚休得称能,你接我这个。”右腕一扬,好像有一样暗器发出,和尚似乎两手都拿着银子,有点应付不过来,大吼一声:“小相公,你的布施,我可受不了。”破袖护着后脖子,一纵身,窜出二丈开外,好像受伤似的逃出林外去了,其实杨展手上根本没有发什么暗器,七宝和尚做得活灵活现,江小霞半面娇真还相信了,虞锦雯却笑道:“杨相公手法高妙,发的什么暗器,我竟瞧不出来。”杨展一惊,忙说:“我没有带银子,只好把一枚制钱赏给和尚了,也够他受的。”虞锦雯微微一笑,向他深深的盯了一眼,笑道:“这几天,我们曾见不少高人,这和尚满嘴胡说,却有这样能耐,不言而喻,是有来历的,看情形,不到擂台上,谁也不肯露出真面目来,本来我想访一访雪衣娘,探个究竟,现在一想,迟早要在豹子冈露面,也不必急于一见了。”虞锦雯等三个女子,在七宝和尚身上,白白花了三个银锞子,虽然是一种近乎滑稽举动,明面上没有什么,暗地里也算扫了一点面子,虞锦雯暗中又看出和尚与杨展,似乎有关系,觉得杨展表面上好像初出茅庐的青年考相公,骨子里未必尽然,听杨展口吻,又像与雪衣娘很熟识,种种情形,很是可疑,这几个人都非寻常,黄家擂台未必稳稳操胜算,还得暗中探查一番,她这样一想,立时变计,把访雪衣娘的主意打消了,便和江小霞半面娇两人一使眼色,辞别杨展,各人拉着马,走出林来,杨展见她自己打消了访雪衣娘的本意,心头一松,从容不迫地送她们到了林外道上。